金农的水仙

作者: 陈佳勇

临江仙

临近过年,江海市的各大饭店生意红火,晚上的包间更是供不应求。好在招待报社老领导、老同事,他们都倾向于定在中午,且最好是周六周日,倒也省去了张冬心不少麻烦。周六中午,午宴设在江海大酒店二十八楼中餐厅,几位老领导出路也方便,包间的名字也雅致,“临江仙”。

一席八人,居中坐主位的是汪副总编,当年在报业集团,汪副总编直接分管《江海早报》,算是张冬心的“大领导”。其余的也都是报社各个部门的退休领导,算作“汪系人马”也不为过。唯一在岗位上的是马成功,现任《江海早报》副主编,张冬心的“赤膊兄弟”。今天这饭局,是“六老两少”的组合。

张冬心大学毕业的时候,正赶上纸媒的黄金时代,新闻专业科班出身的他,招聘进了报业集团,工作被安排到了《江海早报》要闻部。同批分配到要闻部的应届大学生总共两人,一个是张冬心,另一个就是马成功,两个人担任要闻部编辑,上了整整五年的夜班。张冬心心思活,能力强,夜班五年之后,升职成了《江海早报》财经部的副主任,马成功则担任了要闻部的主任助理。再之后,张冬心辞职离开报社到外面开了广告公司,马成功则坚守岗位,一路干下来,人到四十,“官”至报社副主编。两兄弟的日子,不说闪光夺目,但在这江海市,现世安稳,春和景明,如果硬要套上这些说辞,大概也差不到哪里去。

而现世安稳的一个典型场景,就是在江海大酒店这样的地方,一帮“自己人”觥筹交错,好好地大快朵颐一顿。

“冬心啊,我心里很是温暖,每年这个时候你总归惦记着我们这帮‘老棺材’,还在这么贵的地方请我们吃饭,真心感谢啊!”

汪副总编退休前官至副局级,每年吃这顿饭,开场白总归是他老人家来说,话么也通常就是这么几句。

“汪总,您这番话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当年我和成功刚进报社,两个愣头青,啥也不懂,都靠在座各位领导关心。”张冬心举杯,接着说道,“我中途离开,算是背叛了新闻理想,好在成功还在岗位上,他是革命火种。我们两个,敬几位领导一杯。”

边上的马成功心领神会,借着张冬心的话头,说道:“汪总,我是脑子没冬心活络,但是我屁股坐得定,这点我比他好。”

“你们两个都是优秀的,当年报社开青年人才座谈会,我一眼就看出你们两个小青年有才气,有想法。”汪副总编回应道。

说到此处,汪副总编转身看着边上的人事部主任老杨,说:“老杨啊,要我说,当年还是你工作没做好,应该更早一点把他们两个人提拔到重要岗位上。结果你看,一个提拔得慢了,跑到外面开公司去了,一个提拔得晚了,刚刚才做到副主编。老杨,我要批评你啊。”

“汪总,您这个话说得不全面,事情的源头还是在您这里。”老杨和汪副总编几十年老兄弟,说话是一半严肃一半玩笑,“我是负责干部工作的,这话没错,但是,这个干部提拔,提拔提拔,你领导不‘提’,我怎么‘拔’呢?”

众人一阵哄笑,气氛瞬间就点燃起来。

“汪总,您和在座几位领导对我已经很照顾了。当年真把我提到领导岗位上,我就没法出来开公司了。估计现在也就只能开个茶话会,请老领导们喝一杯清茶,剥几只橘子吃吃了。倒是几位老领导,看看有啥办法,帮我们成功兄再进步进步嘛。”张冬心赶忙上来打圆场,既活跃了气氛,顺便也把所求之事起了个由头,抛给了几位老领导。

马成功在边上不便多说。这几年张冬心请老领导们吃饭,他照例都在场。过去吃饭,纯粹就是吃饭,从头到尾都不说“正经事”,这次是碰上紧要关头了。

话说《江海早报》是江海市最有市场影响力的报纸,在报业集团里算是子报,但胜在市场口碑,也算是一个干事业的好地方。过完春节后,再过两个月,现任主编就要到点退休,都说马成功最有希望接班,但不到最后一刻,这些都是不作数的。故而,马成功前阵子跟张冬心主动说起这件“烦心事”,张冬心当即提议,就在饭桌上跟几位老领导提出来,虽然起不到决定性作用,但有老领导“护法”,至少在舆论场上多一个支持的声音,也是有利的。更何况,论资历,论能力,马成功都够格了,现在临门一脚,容不得闪失。

“小马的事情,我晓得了。”汪副总编并不推托,“后天上午,集团班子新春慰问老干部,王书记点名要到我家里来看我,到时我问问情况。”

汪副总编一发话,这事情也就润物细无声地点到位了。

马成功在一旁接了话,随后向汪副总编及其他几位老领导一一敬酒。论兄弟情谊,张冬心一直视马成功为挚友,马成功也始终把张冬心当成

知己。但碰上这种事情,须是第三人提出最适宜,张冬心清楚,自己的身份最合适。

饭毕,在一楼酒店大厅,一一送好各位老领导,就剩下张冬心和马成功两人了。

“我们去外面抽根烟吧。”马成功说道。

站在路边,张冬心接过马成功递来的烟,两个人各自点上火,攀谈起来。

“怎么了?一个主编的任命,真把你给弄心烦了?”张冬心说道。

“当不当这个主编,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只是前阵子,我发现我掉头发掉得更多了,你看看我这发际线。”马成功一边说,一边捋起额头给张冬心看。

“册那,掉几根毛呀,又不是阳痿,你瞎担心什么呀。大不了,你去做个植发手术,这点钱你又不缺的。”

“冬心,还真被你说中了。我现在最害怕两件事情,一件是掉头发,另外一件事情,就是那方面我好像是有点问题了。”

张冬心特别想笑,但见马成功说得异常诚恳,也就只好压抑着内心的笑意,不便大声。

“怎么了?你想外面养小三了?”张冬心还是忍不住打趣道。

马成功摇摇头,说:“拉倒吧,我家庭作业都做不好了,还上啥兴趣班啊。”

张冬心与马成功相视一笑。

“反正你这段时间也当心点,别在外面瞎混,小心驶得万年船。”张冬心说道。

马成功苦笑着,说:“我都是不举之人了,还瞎混呢,太太平平最好了。”

一根烟的时间,两人就此告别。

张冬心看时间尚早,想起好久没给老娘买蝴蝶酥了。恰好今天就在江海大酒店请客吃饭,这里的蝴蝶酥、果仁蛋糕做得好,便买了几样打包,给母亲赵卫红送去。

母亲赵卫红现在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自从两年前丈夫张文祥过世后,赵卫红悲痛了一阵子,但时间一长,这种悲痛也就被日常的生活冲淡了。

“妈,我给你买了蝴蝶酥,果仁蛋糕没多买,就买了一个。”张冬心说道。

“好,你先把东西放桌上吧,我正跟小姐妹微信聊天呢。”赵卫红头也没抬一下,专心在小姐妹微信群里有说有笑着。

张冬心走到赵卫红身后,想看看她微信群里到底在聊些啥,怎么那么开心。赵卫红掩上手机,不让张冬心看。

张冬心便问母亲,两年前老爸刚走的时候,我看你心里很难受,现在好像不怎么难过了嘛。

赵卫红不明白儿子张冬心哪根神经搭错了,怎么扯到这话题上来,便说,日子总要正常过的呀。

张冬心应了一声,噢。

赵卫红想了想,又说道,一开始是真的难过,后来发现,不怎么难过了。我前面几十年,大概是看你爸愁眉苦脸的样子看习惯了,突然看不见了,有点失落。实际上,我为什么要跟着他一起愁眉苦脸呢?

张冬心问,那你当年嫁给他图什么呢?

赵卫红答,当年嫁给他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呀,你爸是优秀青年,我家里成分不好,总归希望找个牢靠点的男人。但是没想到你爸脾气那么倔,总觉得自己有本事,但是,你再有本事,老天爷不赏你饭吃,也是没用的呀。

此刻,父亲张文祥的遗像挂在墙上。张冬心看了一眼,心想,当着遗像的面说当事人不好,好像也不算什么上档次的事情,便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了。

“冬心,有件事情我倒想很严肃地问你,你跟我说实话,你还准备结婚吗?”赵卫红突然问道。

“这个再说了。”张冬心答道。

赵卫红继续说道:“你都已经四十岁了。我做人很开明的,要我说,你要么干脆找个九〇后,要么就干脆不要结婚了。”

“再说吧,再说吧。”张冬心有些不耐烦。

“你结不结婚,其实也没关系,我就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你不要拿自己的钞票养别人家的老婆孩子!”赵卫红正视着张冬心,神情严肃地说道。

张冬心一阵尴尬,悻悻然地说:“我晓得,我有分寸。”

外公的画

母亲赵卫红所说的“别人家的老婆孩子”,并非空穴来风,说的正是李可白,张冬心过去的女朋友。

李可白比张冬心小五岁,那年张冬心升任报社财经部副主任,李可白正巧大学毕业进报社,算是一众新人里脑子最聪明的,至于长相,更是人见人爱的那种。张冬心和李可白工作上常有交集,一来二去,彼此说话投缘。只不过女记者的生涯没做几年,李可白就跳槽去了一家外资公关公司,辞职之后,也就不再避嫌,大大方方地和

张冬心谈起了恋爱。再后来,张冬心辞职下海开了广告公司,本来两人都准备谈婚论嫁了,奈何女方家长死活不同意,理由是觉得男方本来工作很稳定,现在出来开公司,开砸了怕女儿跟着受苦,开好了担心张冬心脑子太活络,做了老板之后容易花心。这些都是明面上的理由,内里的理由没点破。张冬心心里明白,李可白心里也明白,反正这恋爱是没法再谈下去了。

分手之后,张冬心的广告公司按部就班地经营着,还是那句话,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并不是人人都能成为巴菲特,好歹不用向人借钱,日子过得还算体面。再后来,李可白要结婚了,这消息是李可白亲自跟张冬心说的。男方是在区政府办公室任职的公务员,不到三十岁就做到了副处级,事业稳定,有上升空间,非常符合李可白家里的要求。

又过了一年,李可白跟张冬心说,她做妈妈了,生了个儿子,老公职务也升了一级。张冬心连忙祝福她。

分手两三年的时间里,眼看着李可白结婚生子,职场顺意,“官太太”的人设也渐渐有了雏形。想着李可白过得还不错,张冬心倒也放心了。

因为工作上的关系,李可白和张冬心的联络从来就没断过,而且都是李可白主动来找张冬心的。李可白的公关公司有些业务需要外包,张冬心的广告公司正好对口,来者都是客,张冬心没有理由不接受,尤其公司还处在创业阶段,进账永远是第一位的。如此“藕断丝连”着,张冬心的公司越做越好,他终于变成了一个所谓的“老板”。

李可白这里,最近这两年却有些奇怪,常常借着工作上的接触机会,在张冬心面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家里的私事。一开始说儿子的事情比较多,但绝口不提老公,再后来,儿子的事情也很少提及,倒是经常说些过去两人谈恋爱时的私密往事。

终究是差点谈婚论嫁的一对男女,这些年又没有一刀两断,彼此的思维和情绪都是熟悉的。久而久之,灵魂碰撞之余,竟发现彼此的身体也还熟悉着,便成了现在这副情形。当然,母亲赵卫红关于那方面的“提醒”,目前看来是多虑的,李可白从来就没在张冬心面前提过钱的事情。与之相比,张冬心和母亲眼门前有一件家里事,却实在是烦心得很,而且也到了不得不解决的时候了。

这件事情的由头,源自张冬心的外公赵云中。

解放前,张冬心的外公是江海有名的大律师,年少即成名,只要一谈到“赵云中”的名字,江海地界上那些整日忙着打官司分割家产的有钱人家都是知道的。赵云中一生交友广泛,本人又喜欢收藏古董字画,家里的好东西着实不少。

解放后,赵云中低头不问世事,待在家里翻翻古书,看看字画,倒也躲过了一些运动。“文革”伊始,终究还是没躲开,家里的古董字画悉数被抄走了。待到十年浩劫结束,东西陆续退还了一些,虽然没退全,但看到东西回来了一大半,赵云中常说:可以了,可以了,都是身外之物。对于外公赵云中的开朗与乐观,张冬心小时候常待在外公身边,看得最真切。

赵云中膝下一子一女,儿子赵唯仁,女儿赵卫红。赵卫红原名赵唯礼,特殊年代自己给自己改了名字,张冬心问母亲,为啥把名字改得这么革命,赵卫红想也没想,只答为了划清界限。但实际上,家中里里外外都是赵卫红张罗得多,是周边邻里眼中的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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