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镇女儿(非虚构)
作者: 易小荷1
1995年的秋天,黄茜第一次离开仙市古镇。先搭半个小时中巴摇到自贡长途汽车站,再坐四个小时的大巴车,那时候高速尚未完全开通,要走一半的土路。晕得天旋地转的时候,车子进入隧道,噪音陡然隐匿,光线昏暗,洞穴一茬接一茬,就像俯着身子干活久了起猛的瞬间,引发不辨方向的眩晕。
常跑这条线的人都知道,这是进入重庆的标志。等到父亲黄忠林拍醒她,窗外已经是通往南坪的长江大桥。货船,渡轮,雾霭中若隐若现的山,半空中俯视江水的高楼……她这才笃定,自己终于远离那个小地方了。
到了四川税务学校重庆分校没几天,新奇的感觉褪去,黄茜却遭受当头一棒:这所学校原来只是个民办,毕业还要自己择业。学费早已缴完,她只能硬着头皮读下去。
从那一年至今,黄茜觉得自己的人生一直处于不由自主的迷茫之中,和她最近练车的感觉一样——开着开着,不知道怎么就卡在了山路上,底盘打滑,听得到哗哗的水流湍急,悬崖近在咫尺,手搭在方向盘上,却不知道该往哪边转向前行。
十几年过去了,黄茜再次回到仙市古镇,窗前的釜溪河还是那么窄,大芭蕉树也还在。1997年发大水的时候大芭蕉树差点被连根拔起,来年春天又发了星点小芽,家里装修曾经嫌它碍事,差点就砍了去。去年霜冻,旁边的桂圆树本已奄奄一息,今年它又摇曳着叶子,重现生机。
然而,其他的一切终究还是都变了。金桥寺的戏台彻底荒废,下面的茶馆变作了寺庙的一部分。农贸市场面积扩大,可是搬到了更远的地方。小的时候从河边去往粮站的必经之路上,大人都会说,这是土地菩萨,要拜一下,但那时候是刻在壁上的雕塑菩萨,这些年多了个瓷器的观音菩萨,香火也变得特别旺盛。附近许多的良田、树木都被推倒,古镇经历了繁华景象和疫情下的冷淡。一起长大的邻居小伙伴,有去成都定居的,也有去自贡定居的,再也没有人回来。
2021年7月,黄茜在家尝试过卖药、摆摊之后,去重庆的慕思床垫做了三个月的销售,原本以为借此机会可以和老公顺理成章地分开,但疫情导致生意不好,她又一次回到了仙市。
在过往所有的讲述中,都从来没有看到黄茜停下来哭过,她总是穿着一条裤腿挽得很高的裤子,微眯着眼睛,站在家门口向我挥手。她个头不高,像极了一只细脚伶仃的白鹭,仿佛总想要穿越这条陈旧、顽固、使人伤心的釜溪河,最后却又总是无可奈何地回到无趣、无聊和忧愁的原地。
2
已经很少有人敢说自己是土生土长的古镇人了,镇上的人就像蒲公英,被吹得七零八落。大概也很少有这样的小镇,连册地方志都没有留下,问及老人们的族谱,摇头,古镇开发之前的旧照片,摇头。
据《富顺县地方概况》和《沿滩年鉴》记载:
该地1912年(民国元年),1933年(民国二十二年)为仙市团;1934年(民国二十三年)改仙市镇;到1953年,仙市、水口、十里、洞山四乡合并成立仙市乡,同年成立仙市公社;1961年为仙市、姚坝两个公社,隶属瓦市区;1984年改公社为乡;2005年8月行政区划调整为自贡市沿滩区仙市镇。
仙市唯一出过的名人是清朝的宋育仁,他是中国早期资产阶级改良主义思想家,策划过维新大计,提倡民主共和——但这些对于镇上的人来说太过遥远,能把他名字说全的,也就只有一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了。
1981年,黄茜在最老的一条街——新河街出生,老街属于古镇的一部分,有点类似于上海的“法租界”,某种程度上是仙市镇当地人身份的一种象征。当你说出“住在老街(gāi)上”的时候,当地人或多或少都能领会到那种矜持的味道。尤其是当年读书的时候,黄茜发现那些住在姚坝村的、芭茅村的同学每天往返都要步行几个小时,自己穿得也比她们更讲究,她甚至还看见过那些同学的头发里还有虱子在爬,这些更明确了她住在老街上的优越感。
在黄茜长大的80年代,古镇是一个混合居住的区域,住满了底层的个体户经营者。陈家祠堂还没有被评定成四川省文物保护单位,里面住得满满当当,和巷道两边的人家一样。大门两边则分别是粮油店和茶馆。
附近乡村的农民赶着船,从码头上岸,老街两边挤满了摆摊的小贩。这里是天然的市场。
自贡话里把“热闹”倒过来说成“闹热”,十几年前从市里“搬迁”过来的沈孃孃至今都念念不忘从前赶场的场面。门口的小码头边上,各种小船一字排开,远近的农民把需要销售的东西放在船上,大家就这样隔船交易。
黄家世代都居住在这里,是镇上历史最悠久的一户人家,开过栈房、酒馆、染店,能做出一种如同鸡肉一般拉出丝的豆腐干,只有同一条街的老瞎子有口福试过,那种手艺早已失传。老街上三四个门面都是黄家的,把里面设计成栈房,外面是酒馆,新河街的豆腐干熏好了就送过去给酒客们下酒。
黄茜的阿婆(奶奶)生了大女儿后,太婆(爸爸的奶奶)不让她停下纺线去喂奶,于是只能把娃儿丢进椅九儿(婴儿椅)里面,任由婴儿自生自灭。有时放得时间太久了,娃儿饿急了都抓屎吃过。
阿公早年供职供销社,同在那里工作的另外几个人想搞钱,他不愿意同流合污,那几个人就诬陷他摸了某个女同事的胸,把他押送去了牢房。家里人没法去探望,阿公一直被关在牢房里生死不明,黄茜的姑婆是宜宾川剧院的,连夜赶回,有点社会地位的她打通关系去看她的亲哥,一见之下大哭起来,因为阿公被打得浑身是血,面目全非了。
黄家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明白,他们无权无势,只是底层被随意蹂躏的老百姓。
“我们家里的人历来和那些当官的离得很远,从来不打交道,冤枉只有冤枉了,但历来也最恨那些当官的。”
阿公出来后只能去拾荒,养活三个子女和一大家子人。过了些年,太公走了之后,那边刚刚送他的灵柩上山,幺外婆就第一时间找人抬石头把天井和大门封了,想着独自霸占所有的房产。幸亏阿公回来以后另外开了一个门,所以至今为止现在的家对面,一间房子是黄茜家的,一间是幺外公的(他留给了两个女儿)。而其他的产业都被幺外公败光了。
1979年,当黄茜的妈妈谢贻会(邻居都称呼“谢大姐”)从九洪乡嫁过来,才发现黄家虽然在镇上,但生活质量还赶不上乡下,她妈妈每月都要给她一些钱补助家里。后来她的妹妹也把两个孩子托付到她家,于是两口子省吃俭用地养着四个孩子。
做了十几年知青,回来替街道餐馆炒菜的黄忠林一个月才挣三十几块,谢大姐去卖菜都能赚到一百多,于是她劝说丈夫辞职,和她一起卖腌腊制品。后来他们又从街道办事处那里租下正街最好的位置,也就是现在孙弹匠的棉花铺那个位置,那时候门口过路的人流如梭。他们后来也尝试过卖包子、馒头,卖茶叶,养猪、养羊甚至养猫卖猫等等,一切可以赚钱的生意。如果不是后来决定去重庆,他们不会把房子退了,让出来这么一个黄金档位。由于被请来的道士坑骗,黄茜祖母的坟没找好,位于河对面的下风位,不得不接受污浊河水的冲刷,那几年家里人屡屡发病,犹如被诅咒。
黄茜的妹妹(大家都称呼黄二妹)才一岁多的时候,全身出现红点点,被妇幼保健院确诊为白血病,换了几个医院检查,粗长的管子伸进体内抽出脊髓检查。虽然自贡市第一人民医院最终判断是误诊,此后妹妹的体质也一直赶不上姐姐,个子也跟不上同龄人,父母因此更稀罕她也就无可厚非。
谢贻会和黄忠林没什么文化,一辈子只会苦干。对教育之类的事情毫无办法。但他们有着底层老百姓对孩子表达情感的最质朴方式,就是再穷也不能穷孩子的教育。多年以后黄茜才得知那些年父母为了他们读书借过多少次钱。
他们也有着严厉的家教:做人要诚实,要信守一定的传统,比如吃饭的时候只能夹自己面前的,不能去夹别人那头的菜,不能跷二郎腿,不能说脏话。
但是他们从没有给过孩子们明确的信号,指引他们一定要接受高等教育,这并不是他们的错,整个镇上也都没有这样的氛围。没有书店,没有图书馆,古镇入口的那栋“古镇党群服务中心”的楼后面有个“社区图书室”,门常年紧闭。半边街上倒是有个旧书摊,上面摆放的是《毛泽东选集》《农村百事通》和《电影故事》。
根据常井项《县城中学的衰败:1998—2018》里面给的高中升学率的数据,省会直辖市的总体升学比例有76.3%,地级市、县级市及以下的总体升学比例只有50%多。仙市中学也不例外。仙市中学是镇上唯一的中学,近五年以来,它的普通高中升学率为51%,如果包括上职业高中的,则有98%。
四个孩子里面,只有黄二妹能静下心好好读书。在黄茜印象中,在她很小的时候,家里就开了餐馆,爸爸妈妈忙着做生意,她是四个孩子中的老大,因为妹妹身体不好,而且她又没有妹妹能说会道,所以家里所有的家务活儿都落在黄茜
一个人肩上,尤其周六周日,别人都在玩,她需要背着一大桶衣服去洗。如果去得太早,天没亮透,或是天微微黑,她还要抓上一把铁渣渣辟邪。
彼时的黄茜充满恨意,也很叛逆,时常和妈妈顶嘴,把谢大姐惹急了,不管有多少人在眼前,都会让她跪下,把她打得身上全是一条一条的瘀青。
于是,她就很喜欢去住在自贡市区的大姑家,待着就不走了。她总是偷偷从仙市出发,搭乘那种顶上有个大包包的天然气公交车,颠个四十几分钟就能抵达。
从小学到初中,黄茜从未因为学习得到过任何赞扬或是鼓励,全班四十几个人,她一般都排在倒数十几名。别人不见得比她更努力,她也整天浑浑噩噩,完全没有过什么学习目标。即使她对棋牌游戏不感兴趣,但宁可放学看别人打拖拉机看一下午,也不想多翻开一页课本。
然而只要放了学,妹妹都可以和人家玩一会纸牌,她却立马就会被揪回家做永远干不完的家务活儿。她最害怕的一件事情就是妈妈去参加家长会,因为回来以后,她必定又会挨一顿打。爸爸也试着鼓励他们好好努力,但是她从不曾看见未来生活的美好画面,身边也没有什么榜样可以借鉴,像大多数镇上的普通女孩一样,梦游般地结束了九年义务教育。
她只是一直都盼望将来走得远远的,“只要不留在这里,不天天干活,去哪里都行。”
1997年,黄二妹的初中毕业考试考砸了,英语竟然得了零分,这对于黄家人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就在不久前自贡的英语比赛中,她还得了三等奖。好心人透露这是被市里某位有权势的公子换走了考卷。黄忠林去政府大闹了一番,奈何家里无权无势也没有文化,都不知道要跟谁以及如何投诉。“老百姓要想翻案不晓得好难。”黄二妹本来报考的是自贡最好的一所中学,后来被校方拉到一旁说承认她的学籍,但直到去学校报名才得知对方是按照“议价生”来招生的(所谓议价生是指学校招收的落选学生,学费面议),学费比公费要多出九千六百块钱。
那九千六百块钱对于黄家来说是不可承受之重,从此黄茜更是对地方政府、权势人物特别淡漠。黄茜的姑爷在自贡市鸿化厂,提出让黄二妹去顶替上班,黄二妹打死不干,从此更加发奋读书,考上了西南农业大学,后来去了北京工作。
姐姐和妹妹的人生似乎从此就有了分野,职高三年,黄茜除了学得一口并不完美的重庆话,忽而卷舌、忽而翘舌,其他一无所获。彼时她也并不清楚,所谓的学历和文化能够带给自己什么。
3
2021年的夏天,黄茜家的餐馆生意时好时坏,一旦穿上围裙,她脸部线条就能松弛下来,步履也显得轻盈。可惜这条街的餐馆生意渐渐如同逆风行走。整个古镇也被灼热的阳光烤得奄奄一息。往古镇东边走,路边有座废弃的建筑,那是曾经的蚕茧厂,和90年代就倒闭的磷肥厂一样,是被时代抛弃的两具残肢。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支柱产业的小镇,如今除了有大一点的超市,说不出来和大的乡村有什么区别。
她选择外出摆摊,卖邻居曾庆梅拿到的T恤工厂货,两人一个乡镇一个乡镇地去赶场。二十五块钱一件,需要精准地甄别人群中的目光,抵抗无情的烈日、成群结队的蚊子和苍蝇,还得有足够的体力在原地支撑一天。
自贡的冬天酷寒,夏天暴热。这一年的七八月温度创了新高,在太阳的凶猛追逐之下,人体的一部分好像也在慢慢融化,远处看过去基本的平衡都没了,总是歪着斜着的。没有经历过此地的夏天,很难体会到“空气如同鼻涕”这样的说法,你和万物的联系都是黏糊糊的,坐久了起身,似乎都能感受到屁股的肌肤和凳子之间的粘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