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世界
作者: 高建刚一
多年前盛东西在英国留学时,跟随导师学习水彩画和手工抄纸。导师每画一幅画,必先亲自造一张纸。不同的人,不同的物,造不同的纸。盛东西起初难以接受,有必要自己造纸吗?英国有古老的造纸厂,有名牌瓦特曼纸、温莎牛顿纸,大师透纳用瓦特曼纸画的经典水彩《蓝色里吉山》二百多年了,纸张、颜色完好如初,就像刚画完的。直到顿悟了纸与人与画与世界的关系,他才笃志探索纸的世界,进行各种造纸实验,以期青出于蓝。
回国后,盛东西把父母遗留给他的黄金地段的房子卖掉,去郊区买了一套海边别墅,兼做自己的工作室——画画、抄纸。盛东西主攻人物画,他笃信那些仅从解剖学得来的骨骼肌肉的结构关系只能解决造型问题,不足以呈现一个集复杂人性于一体的活生生的人。画之前他要了解人物的经历、性格、好恶,尤其画人体,男性要知道他生命原动力的强弱,女性要探索她的虚空之力。据此,他因人选料严格造纸。作画前,模特已然成为知根知底的朋友,画纸也尽其所能契合了这位朋友。作画时他总是凝神注视模特良久,仿佛他或她从头到脚是一部戏剧。可每每画完最后一笔,总觉得色彩在纸上演绎的戏剧留有淡淡的遗憾,就像达·芬奇解剖了那么多人体,却没找到人的灵魂在哪里。盛东西执念于把人物的灵魂画出来,为此他还研读了斯宾诺莎《伦理学》,对其中第二部分《论心灵的性质和起源》颇有心得。
盛东西还收藏字画,多半出于研究纸的目的。那天他信步来到一个不起眼的画廊。画廊昏暗,逼仄如储藏室,柜台内靠墙角的红木桌上胡乱地堆了一些旧字画,一截女人的面容从中露出来。他立刻被吸引住,便唤柜台内头埋进双臂趴在茶桌上的青年。青年惊起油乎乎头发遮住一半的脸,用衣袖擦去嘴角的口水,伸手摸起眼镜戴上。盛东西指着他身后的红木桌说,我想看看那张画。年轻人瞪着深度近视镜片后面的眼说,都在墙上呢。盛东西说,墙上的都看了,想看那一张。年轻人转身把那一堆捧过来,说,随便看吧。盛东西移开覆在那女人面容上的各种字画,一幅完整的女人肖像呈现出来:她的脸罩在一只麻网中,透过网眼可以看出她的披肩长发,细长眉毛,清澈的眼神。手法写实如照片,但笔触清晰可见,每个细节几乎是一笔完成。这个女人瞬间燃起盛东西为她画肖像的热情。
吸引他的还有这张画纸,他仔细端详着画纸,远看近看,双手举起到门口对着光线看,从口袋掏出放大镜看,纸相既熟悉又陌生:它是由多种树木纤维制成,青檀、桑树、沙田稻草……他都能辨认得出;纤维的粗细、长短、疏密乱中有序,纸与水色的融合、分离、渗透、沉淀恰到好处,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引领、控制;但有一种游丝般似有若无的纤维——他未曾见过——闪烁不定贯穿其中。世上的纸,从埃及莎草纸、古希腊羊皮纸、意大利法布里亚诺纸、日本雁皮纸……到中国的薛涛笺、羊脑笺、宣德宫笺……他都研究过,尚未有辨认不出的。他曾辨认出穆罕默德在628年3月与麦加签订条约的纸是亚麻和大麻制成的血红色混合纸,婆罗摩笈多将零和负数引入数学领域是在还魂纸上进行的,还辨认出埃及一种包裹香料的纸由木乃伊裹布制成,更不消说苏轼的《屏事帖》为金花粉笺了。虽然眼前这种纸让他百观不得其解,但他莫名地感知:是这纸成就了这幅画。
画的右下角有落款:蔡丁;在画的反面底部有铅笔清淡写下的题目:《自画像》。他问青年,蔡丁是谁?青年一脸茫然说,不知道,都是我爸收来的。那就问问你爸。我爸走了。去哪儿了?去……去世了。盛东西一声叹息,唉。
盛东西以不可思议的低价把这张画买回家。他天天凝视着这张画,情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有一天他发现右上角不起眼处有个模糊的水印,用织物经纬密度镜仔细辨认,是“纸村蔡纸”四个字。
二
纸村在不高不矮的纸山下,不大不小的纸河边。
纸村家家户户从事手工抄纸,故称纸村。山上树、河中水皆宜造纸,故称纸山、纸河。纸村有户蔡姓农家,抄纸有祖传秘方,据说南唐
后主李煜亲设御监生产的澄心堂纸,用的就是蔡家祖传秘方,绝命词《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就书写在澄心堂纸上。纸村人认为是蔡纸成就了一首流传千古的《虞美人》,立庙拜其祖为纸神。当然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自纸村纸山造纸厂建成开工以来,五花八门的机械纸铺天盖地涌来,一辆辆运纸卡车风驰电掣穿村而过,手工抄纸业随之低迷清冷。抄纸农户束手无策,只好放弃这手艺,有的转为造纸厂职工,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回农田种地……年复一年,纸神庙早已无人光顾,栋梁漆剥木损,瓦残墙缺,看上去摇摇欲坠;油彩泥塑纸神像伤痕累累,如行将就木的病人;烧香炉被用作烧烤,到处是烤肉串留下的油渍煳渣。终于,纸神庙在造纸厂拓宽道路时被彻底夷为平地,一辆辆运纸卡车神气十足从消失的纸神庙上驶过。
蔡家祖传秘方,传男不传女,传女不传婿。蔡川仅有一女,取名蔡丁。他手把手教蔡丁抄纸,但秘方中关键一味不授,担心秘方流入外姓。蔡川说,世上名纸哪个没有秘方?但秘方可传,抄纸之灵难传。蔡丁抄纸果真不灵,抄出的纸厚薄、韧性、色泽、透明度皆不像蔡纸。
蔡丁抄纸不灵毁纸灵,小学三年级时抓起炕上蔡纸,剪刀乱剪一气。蔡川护纸不及,提领便打,小小孩子竟不哭。收拾剪烂的纸时,发现是一张剪纸。细看,不可思议:海面一艘巨轮,群鸥绕其飞;鲸鱼喷起水柱,飞鱼成群结队跃出海面,鲨鱼獠牙可怖。如此复杂画面,交叉剪、镂空、剪刀肚、掏剪……剪纸技法齐上阵,剪纸大师不过如此。蔡川惊叹,蔡丁天赋异禀,许是妻的基因使然。
蔡丁挨打后不再“毁纸”,任蔡川如何哄逗,绝不碰纸剪。小小孩子竟有如此骨气。那天蔡川见蔡丁用签字笔在蔡纸上乱画,以为女儿在怄气,近前看纸上画的是一幅纸山造纸厂线描:巨大的厂房、水塔,密集的管道粗细不一拐来拐去,复杂的透视、远近遮挡关系准确无误;螺丝、开关、水表等细节线条生动。蔡川想收起这幅画,却被蔡丁折叠成书本大小,再一点点撕烂。蔡川展开见是一张龇牙咧嘴的骷髅剪纸。他盯着骷髅看了半天,心中震恐不明其所以然。几年后纸山造纸厂终因污染严重而关门歇业。他回想此事,难道女儿预知天不绝手工抄纸这手艺?
蔡丁降生颇不寻常。蔡川妻婚后多年未孕。某日,蔡川上纸山路经一片向日葵地,见葵花黄灿灿笑脸相迎,其中一棵左右摇摆似在召唤他,便走过去伸手抚之,只见它风中震颤落籽,几粒在掌心,几粒在地面。蔡川嗑手中籽,一粒空壳,再一粒仍空壳,掌中几粒全都或空或瘪。捡地上几粒,嗑一粒饱满,再嗑粒粒饱满。蔡川若有所感,低头看是一片花生地,仰脸看旁边一棵枣树,几颗落枣恰砸中天目和百会。蔡川大悟。是夜,携妻借皎洁月光神秘兮兮来到花生地枣树下。蔡川让妻脱衣,妻疑惑羞怯不肯。蔡川不语,将妻揽入怀中温柔行之。不久,妻果然怀孕。夫妻欢天喜地,提早为孩子取名蔡丁,希望是个男孩。掐指算日,终于盼到临产,本已顺利分娩,孰料命蹇时乖,妻产后大出血撒手而去。蔡丁出生时不哭,助产士倒提着,掴腚拍脚,终于憋出一声秦腔似的哭声,惊得助产士险些脱手……蔡丁一出生就有模有样,漂亮像母亲。三岁才开口说话,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在妈妈肚子里时,看见一个很高很瘦很扁的人,他在纸上画了很多东西,有天有地,有山有水,有大树、老虎、人和汽车……他把画往外一扔,这些东西立刻变成真的。蔡川想,这个人能是谁?是创世者吗?他叹道:孩儿她娘啊,你生下这样一个孩儿,能不大出血吗?他摇摇头,盯着女儿说,真是个冤家。
蔡妻姓姬,在一次抄纸技能大赛上与蔡川相识,两人彼此欣赏志趣相投成眷属。蔡妻从小爱纸,并得日本雁皮纸真传,抄出的纸薄如蝉翼,细腻而有韧性;还能用纸叠出青蛙、长颈鹿、汽车、轮船……用她自己的话说纸生万物。两人恩恩爱爱,共同抄纸。蔡纸经蔡川与妻合抄更是通灵一般,于蔡纸上书画能感到纸、心、手的呼应。纸村人都艳羡蔡川命好,有福。
纸村人发现蔡妻去世后,蔡川很少抄纸了。即使抄纸也与过往有所不同,抄出的纸也不如从前。以前他与妻抄纸时总是关上院门屋门,拉上红黑方格布窗帘,入洞房似的隐秘欢喜。抄纸时的水声,时而舒缓如溪流,时而
湍急如瀑布,有时如小船在浪涌中激荡,好像还有隐约的高潮之声。腿脚利索的纸村人都曾翻墙入院,在窗下“听房”以探究竟。而今蔡川抄纸水声变了,只有溪流和檐雨声,以往的勃勃生机荡然无存。听得出是一个人的独角戏。
蔡家在纸村一棵古榕树旁的一座灰瓦白墙的四合院内。蔡川和蔡丁分别住东厢房和西厢房。正房是抄纸间,正面墙上挂着一幅蔡妻生前照片,左右两侧挂有一副蔡川书写的魏碑体对联“森林木生纸,人从众造世”,横批“纸世界”。正下方不是供台,而是一座乒乓球台大小的玻璃抄纸池;左侧一张树墩纸砣台,右侧一面木质烘焙墙:一进门就能闻到烘焙湿纸时散发出的纸香。看得出抄纸在蔡家的地位。
盛东西和蔡川第一次见面是在夏天傍晚的蔡家门口。盛东西剑眉星目,络腮胡,长发微卷。他胳膊夹着镶了镜框的蔡丁自画像,短袖T恤露出的手臂体毛茂盛。他敲了敲蔡家带有门环的木门,蔡丁闻声开门,两人对视的一瞬,蔡丁被盛东西的英气摄住。盛东西立刻对应上麻网中的女人。他愣盯着蔡丁,忘了说话,双手不自觉地把镜框举到胸前。穿着长袖白衬衣在正房门口收拾杂物的蔡川停下手中活,警惕地瞅着他们。盛东西手中的画像惊醒了蔡川一直压存心底的不安,直觉来者不善。
纸村有饭口儿留客的习俗。那天晚上在东厢房三人围坐餐桌前,蔡丁做了小葱炒鸡蛋,油炸花生米,松蘑炖鸡汤。蔡川拿出一瓶存了多年的白酒,塑料酒瓶盖老化黏在瓶口上,用刀割开的。盛东西顶多喝了二两,蔡川至少喝了半斤。蔡丁虽滴酒未沾,却像也喝了酒,脸颊桃红,在一旁静听盛东西和爹说话。
盛东西喝下第一口酒,大张着嘴持续数秒,说,大叔,好酒。
这是她娘用自己种的粮食酿的酒。她娘天生聪明,什么都会做,就是不会生孩子,生下孩子,自己就没命了。这酒本是她为庆祝自己生孩子顺利酿的。蔡川说完,眼里便有了泪光。
盛东西沉默了一会儿说,听说大婶抄纸天下一绝。
蔡川说,听谁说的?
盛东西说,纸村人都这么说。
不提了,蔡川打断道,人都没了,过去的事了。
盛东西感觉蔡川在回避这个话题,转而说起蔡丁的画。问蔡丁,为什么要用麻网罩住自己?
蔡丁紧抿嘴唇,不说话。只盯着桌上的菜,怕菜不够似的。
蔡川说,麻网是我们蔡家过去抄纸的纸料。说完他端起酒杯,干了,抹一把嘴说,这画就不该卖给那个贩子,边说边白了蔡丁一眼。
三人都沉默了,寂静中嚼花生米声更脆响,葱炒鸡蛋香更浓郁。
盛东西打破沉默说,大叔,蔡纸很神,我竟看不出是什么纤维制成的。
蔡川连续夹几粒花生米送进嘴里嚼着,放下筷子说,能看出来就不叫蔡纸了。
盛东西说,只要是树木纤维,我都能认出来。
蔡川说,可蔡纸不仅仅是树木纤维。
盛东西说,那还有什么?
蔡川说,打消你的念头吧。
盛东西问,为什么?
蔡川说,你心里清楚着呢。
盛东西还想发问,蔡川打断说,喝酒吧,是好酒就多喝点。
那天晚上,他们干最后一杯酒时,蔡川说,树啊,其实是大地的子宫,大地上的生命都是从这里诞生的。
如此表述植物与世界的关系,盛东西还是第一次听说。
三
早晨的阳光透过纸山繁茂的樟树、女贞树、青檀、桑树、楮树……形成柠檬黄和绿色相融的光影。树林寂静,隐约可闻山下纸河的流水声。蔡川食指轻叩一棵棵树的躯干,发出如啄木鸟敲击的声音,他听胎动般贴耳倾听树的回应。若见蔡川冲树点头,笑纹布满板栗色面容,蔡丁便跟上掏出红绳系树枝上;若见他面树摇头闭目,厚嘴唇翕动念念有词,蔡丁便和吃着草的两只夫妻白山羊还有它们刚出生不久的小羊羔在旁边候着。蔡丁见羊们忽然停
止吃草,骚动不安地咩叫,羊羔靠向母羊胯下。她转身发现是盛东西立在不远处望着他们。蔡川也回过身戒备地看着他。自从盛东西来到纸村,来到蔡家,蔡川便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