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中

作者: 魏治

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旧约·创世记》1:2

半小时前,刘伟汉就该打出这个电话,但他一直没想好怎么说。有时候说话简单,比如和王雪梅说,怎么说都行;有时候难,比如和周先珍说,多说一个字都难受;有时候简直要命,比如有些话说出去,是要亏待别人的。汉字,就那几个音节,有时翻来覆去在脑子里都顺得淌水,捂得发霉了,但就是说不出去。

阿来的电话倒先来了。

他声音有点怪怪的,嘶哑,说,舅,我这儿有个活儿。

刘伟汉愣了会儿,说,你说说。

刘伟汉是个水鬼。

算年纪,刘伟汉不大,四十出头,但他看起来又黑又老。很多次下水之前,别人都怀疑是不是搞错了年龄,拿着他的身份证反复核对。都是一锤子买卖,没有回头客,别人信不信你都是这么一回。别的水鬼多是身上鼓鼓囊囊连块的棒小伙,从外形上刘伟汉确实不够看。别人嘀嘀咕咕下不来决心的时候,他也不恼,提起工地上的一个水桶,不管里面多少泥水,一气就把头撇进去。阿来在旁边记着时,五分钟准时掐表,他一头水一脸泥地拔出来,平静地接过毛巾把脸揩干。工地上的人嘴张得滚圆,赶忙和他谈价钱。

刘伟汉这边三言两语听完阿来的话,气得头皮发胀。这小子疯了!这种活儿他怎么也敢介绍过来?

正规大公司叫潜水员,刘伟汉这种游击队没名字,只能叫水鬼。水鬼不去大江大海里,专门下各种工地的钻孔,泥水里打捞掉落的钻头。倒不是钻头值钱,现代建筑是精密活儿,打了桩孔不能改,一改就牵一发动全身,工地花不起这个代价。这种活儿,保险公司不给上保险,工地也不能上预算。偷偷地来,悄悄地走。下去一趟,价格不菲,如果不慎牺牲,工地也有高额赔偿,现场签生死合同。干这行牺牲的倒是少,但干的人还是不多,因为病。刘伟汉就干了四五年,从一个年轻小伙儿干成了小老头。一到阴雨天,四肢关节没有一个不疼,血液里卜卜的都是增生的气泡。他的黑和老,是气血耗得太厉害。这些年赚了些钱,他准备好退路,已决定撒手不干。

愿意冒险干这活儿的都是生活所迫,他是因为儿子。刘伟汉原先在河里跑船,忙得一年到头不在家。在没落行业,人拔尖儿也没用。刘伟汉水性好,肯吃苦,还是赔个底儿掉,船也卖了还债。儿子小勇长期没人管教,学坏了。刘小勇的坏,还真不是吃喝嫖赌,是一根筋。中专毕业,先开奶茶店,再合伙开手机店,一开就黄,折进去几十万,一想到这个,刘伟汉走路都发飘。儿子还想百折不挠开个桌游店,刘伟汉这次是死死把住口袋。小勇也倔,终日闭门不出,一句话没有。小勇的岁数一年年上来,未来娶妻生子都是钱,刘伟汉不拼命不行。水鬼得有搭档,搭档收入也不少,活儿其实挺好做,操纵一条氧气管、一条通话线,保持氧气充足、通话畅通,剩下水鬼自己拿主意。肥水不流外人田,刘伟汉本想让儿子接班,第一次差点就要了老命。他下潜之后,小勇随便摆弄两下,就坐在一旁打王者荣耀。他喊破喉咙也没人理会。浮上来之后,他气得把小勇手机甩到地下。他粗中有细,看准了,把手机丢到泥里,顶天也就是个轻伤。小勇青出于蓝,把一套电子设备丢进钻孔,捡起手机扬长而去。刘伟汉还没来得及发火,儿子已通过周先珍告诉他,再不干这行,并从此不再和他说话。

病痛催促他最好一天也别耽误。不好开口的是他的外甥兼搭档阿来。阿来是表姐的儿子,高中毕业没活儿干,表姐托他帮忙。如果散伙,阿来二十来岁,除了干这个,啥也不会,他怎么向表姐交代?他和周先珍说了两句为难之处。她冷笑,推小勇推得够快的,到了别人的儿子,就思前想后的,那个女人就是不一般。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阿来的电话来了,刘伟汉心里本来不是滋味,一听这活儿这么晦气,心情更郁闷了。一个水鬼死在钻孔里,工地高价叫人去捞。别说刘伟汉准备金盆洗手,就放平时,他也根本不会考虑。水上跑过船的人,谁不迷信?老天爷嘴唇一张一合,就能要你的命。他不算迷信的人,每次跑船前还是东南西北拜一圈儿。别的水鬼出事,他平时是不让阿来提的。他今天却说来一个这样的活儿,是不是疯了?想到这里,他火冒三丈,大喝一声,你是不是喝多了,想的什么东西!

但他实在火不起来。阿来是个好搭档,忠厚老实。在这种年代,忠厚老实有两个难,一个是保持特别难,一个是在社会上立足特别难。要是阿来是那种泥鳅一样滑的人,他一点不担心。水鬼都是独来独往,就是认识,别人也只要自己知根知底的人,他能把阿来介绍给谁?但这个职业

是定时炸弹,到今天没炸死,是运气高,不能再逞强。他周末已经去县城看了铺面和房子,除了给儿子准备婚房,还留下点钱准备开个小店过活。想起表姐那一脸愁容的样子,刘伟汉还不知道怎么交代。但现在一想,正好借这个机会,没法交代也要交代。

阿来显然慌了,舅,我也学了几年,不然这次让我下去?

你想钱想疯了,你会什么?嫌命太长吗?你死了不要紧,你妈指望谁?

阿来忽然哽咽起来。我妈恶化了,昨天医院下了病危。

这么快?刘伟汉有些发蒙,才记起来,表姐身体不好有段时间了。

现在差多少钱?

之前凑了一些,现在住在ICU,边筹钱,缺口还有二十多万。

刘伟汉听见自己声音发虚:那边说给多少。

舅,你改主意了?

先别说那么多!

捞起来给十万,捞不起来下去一趟能定位也给三万,毕竟晦气,冲邪的。

还冲邪呢,这帮狗东西。那水鬼怎么没的?

说是手生,心脏还有点问题,下去就没动静了。

怎么不直接捞上来?

说水鬼搭档是临时组的,出事就跑了,工地半天拉不上来。横拉硬拽,没留神,绳子也掉下去了。

多深的孔知道吗?

二三十米。

二十米和三十米能一样吗?

说是三十四米,差不多。

要命啊!二十米就是深潜,三十米手生的也敢下?

舅,你看……

你等我电话吧。

刘伟汉点了一根烟,眯着眼睛,笼罩在一团烟雾里,让脚带着他乱走。

二十多年前,刘伟汉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初中,在镇上舅舅家寄读。表姐白净温柔,支持他,认为他会有出息。初中毕业后,父亲不让他上高中,叫他跑船挣钱。走的时候,表姐哭得梨花带雨,让他更憎恨自己的父亲。父亲死了有些年了,刘伟汉已记不清他是什么样子。印象中他皮肤被风吹日晒得黝黑又满是裂缝。常年不回家,一回家就要决定他们的命运。校长试图说服父亲让他继续读书,说他文章写得好,能读出来,被父亲骂退了。从此,他的人生一路下坠。父亲跑船淹死,他接着跑船,吃苦遭罪赔钱。看着同龄人上了高中,他心中烦忧,整日喝酒,稀里糊涂地娶了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他知道生活已经焊死了。

那些年并非一团漆黑,唯一一道光亮是一次夜里跑船前,表姐来到船舱。他不可思议地发现表姐打开披肩,静静地坐在船头,碎花连衣裙下什么也没穿,两粒乳头像茶花初绽的蓓蕾。他惊慌失措。更令他惊慌失措的是,自己的身体居然没有任何反应。混乱中,他采取了一种最糟糕的应对方式。回想起来,船是停在岸边的,他完全可以用伦理的名义婉拒,从岸边离开。但在惊慌失措下,他居然一跃跳进了水里。深夜的水冰冷刺骨,冻得他一激灵。他在水里下意识回望,黑沉沉水上一轮明月低垂,船舱里表姐的头比它垂得更低。在表姐看来,他得多厌恶自己才会这样做呢?一个女孩一辈子也许就鼓起一次勇气向别人袒露心扉和身体,又怎能遭受这样的打击?

第二天,他心内如焚,不知怎么跟表姐解释,喝得醉醺醺的,七转八转到了麦麦叔家。麦麦叔小女儿周先珍一个人在家。她大胆泼辣,心里喜欢刘伟汉,热情上前招呼。她不像表姐那样矜持,和醉汉半推半就,肉贴肉地厮磨。刘伟汉醉里还对昨天的不振作耿耿于怀,跃马拧枪就上了,等酒醒了才看清楚是谁的脸。

结婚时舅舅一家都来了,就表姐没来,说身体不舒服。刘伟汉知道天堂地狱间隔就在一瞬间。他的生活没什么指望了。

表姐对刘伟汉混合了恋人的爱和姐姐的期许。这两种美好的感情,哪一样都不容破坏。刘伟汉却破坏得足够彻底。即使他碍于世俗眼光不想接受表姐,他也不该转身就娶了如此世俗凶悍的老婆。既是自甘堕落,也是对表姐的侮辱。谁能解释其中的谬误和差错?周先珍当然觉察到这一点,她自知比不上表姐,对她充满了尖酸的讥讽和敌意。她一直耿耿于怀刘伟汉选择阿来做搭档而忽视儿子的荒唐。对过去种种和妻子的敌意给表姐带来的伤害,刘伟汉一直都在努力化解。

忽然涌上的回忆让他身上发热发胀。他发

现脚把他带到老地方来了。

王雪梅在屋里煎带鱼,满屋子香气。

呵,吃那么好呢。闻到香味,刘伟汉心情明快了些。

那是,没人疼,还不得自己吃好点?

怎么说话呢?怨谁呢?他在王雪梅腰上掐了一下。

别别别!小心,锅翻了。她呵呵笑着,夸张地往后缩。厨房有啤酒,你去开了,我待会儿把鱼端上来。

当水鬼之后,刘伟汉花钱比以前大方多了。这条命,活一天算一天,是捡来的,不能潦草对付。拿到第一笔打捞费,他去足浴城,把套餐来了一个遍。完了之后,他终于弄明白为什么有钱人喜欢足浴城。舒服!又挤又压又推,又冲又蒸又洗,把过去穷酸不堪的自己,揉碎了冲进地漏。在那儿,他认识了王雪梅。她是新进的技师,年纪大,但最勤恳、最卖力。刘伟汉第一次上钟就是她,王雪梅第一次上钟也是他,把他捏疼了,赶紧道歉,急得满头汗。刘伟汉觉得这个人实诚,回回来找他,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了。王雪梅不是镇上的人,在星镇,外地人是被低看一眼的。她是个重庆女人,早年嫁到这里,丈夫死了,女儿远嫁了。她一个人自由自在。刘伟汉和她认识久了,发现她东西做得好,家里收拾得也干净,让人舒服。难得的是,他对刘伟汉也感兴趣。每次和她说下潜,她都瞪大眼睛,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叫出声来:哇,你太牛了,太敢了!这感觉比做爱还舒服。他们做过几次,但两人都发现对此不感兴趣。他们喜欢在一起喝喝酒,吃吃菜,说说话。刘伟汉觉得和别人说话都很累,包括和阿来。但王雪梅一下就能理解自己的话,并且听得津津有味,好像怎样也不倦。刘伟汉是一个看重钱的人,看重钱就像捞到金沙的人一样把手紧紧捂着。捂得再紧的手也有指缝,王雪梅就是这个指缝。

带鱼炸得干湿正好。太干,感受不到肉的厚实口感。太湿,则缺香气。两人就着啤酒,一边吃一边说。王雪梅听得很认真,吃得也认真。她抽了张纸巾揩揩手,把一缕掉下来的发丝挽回耳朵,用白色的牙齿去梳理金黄的鱼肉。刘伟汉看得有些痴了。

你怎么不吃啊?王雪梅问,不好吃吗?

没,我在想这个活儿到底要不要接。

很简单,如果你想赚钱,你就去。如果是为了救表姐,你还是省省吧。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为了赚钱,你什么都不想,就没事儿。为了救人,你思前想后,就容易出事。

为什么我救人就会思前想后呢?

不思前想后,你直接去就好了,问我干吗?她笑了,把一支鱼骨丢进白色骨碟。用纸抹抹嘴,看着他,对不对?

我感觉你想复杂了。碰到大事,多想想是正常的,你说是不是?

想复杂的不是我,是你。你说你那些钱能干啥?这种病救下来又怎么样。后面也是没完没了花钱,活着还没啥滋味儿。你一块铁能打几颗钉?也就是你顾着,别人老公才能放心天天在外面喝酒。

可是,阿来……刘伟汉正要继续说,王雪梅的屋子里忽然发出一声响,他扭头看去。

门洞里走出来一个男的,裸着上半身。拿毛巾揩头,边走边说。雪梅啊,你这热水力道不够。改明儿,我给你改个水压……

他忽然不说话了,因为他看见了刘伟汉。刘伟汉认得他,他是镇上做铝合金门窗的老吕,下巴上有几个瘊子,他名声不好,喝醉酒猥亵过镇上的采茶姑娘,被人找到抽了几个嘴巴。老吕看见刘伟汉尴尬地一笑,说,来玩啊。把毛巾一丢,套上衣服,和王雪梅闪个眼神就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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