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
作者: 程舒颖追 随
我的外公李德厚从麻纺厂水塔的梯子上下来之后,终于决定告诉自己的姐姐,我的外婆纪文秀已经去世了。他花了很长时间做出这一决定,天还没亮的时候,他顺着梯子爬上去,坐在差不多水塔中间的高度,直到黄昏浸染一切。等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瑟缩在棉大衣里,在地面上和水塔一起投下影子,万物静止,好像他的时间也结束了。
是小姨最先在水塔上发现李德厚的身影,她流着一头汗,急匆匆地走在最前面,我和妈妈跟在她身后。水塔外是一整片倒闭的工厂,脚下还有一条堆放着垃圾、散发着臭气的蜿蜒小河。小河本来是大河,在工厂倒闭后的几年里,大河带走了一些人,流动的去处被封上,留下一个细小的口子,河水一下子少了一半,变成了小河。
李德厚父母在他幼年时死于饥荒,李德厚的
姐姐,我的姑婆,是抚养他长大的人。之前给外婆上坟时,我看到李德厚在墓碑上刻下的红名字,因为不知道自己生日,旁边写的鬼节三月三。李德厚从水塔上下来后,宣布自己要回老家,妈妈和小姨都沉默了,但由于害怕李德厚再次爬上水塔,不知道是她们中的谁先点了头。小姨说要陪他一起回去,李德厚摆着手拒绝,毫无商量的余地,从衣柜抽了一个包,低头收拾行李。妈妈在门口堵着,不让他走,他甚至出不了卧室。妥协之后,她们选定我陪他,实际上是看守,李德厚勉强同意了。路上我帮李德厚提着包,问了他几句话,他只是应答,坐到车上时,我们就像两个陌生人。
终于,车到中途时,李德厚打破了一直以来的沉默,和我说起话,我甚至有些紧张,怕他要随时自己下车。然而他告诉我的是,他年轻时去过很多地方。比如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他跟着学校队伍,到北京一两个月,住在东四十条,还参观过我们大学,搞大串联。他记得那时广场上的人们排着又长又宽的队,能看到城楼上的毛主席向他们挥手,他在其中欣喜地昂着头,大踏着步子,感到周围是一阵人群形成的暖流。之后他又去过广东,站在深圳画的圈旁,清澈又潮湿的空气中,看着那里许多刚刚兴建的低层楼宇,比起镇上的也高不了多少,感到自己的命运即将发生改变,心情也是相同。
李德厚家乡位于丰乐河、杭埠河、小南河交汇处,连接三个县城,其中一个就是他后来栖居多年的县城,那里更为发达,新修建了很多工厂,从北京回来后,他没有回家,选择成为当地麻纺织厂光荣的一员。进了写着镇名的大门楼,就能看到一条宽阔泛绿的河,如主干道贯穿着所见之处,各种各样的船只像车辆一样在上面行驶。陆上建筑,白墙青瓦,檐角飞起。我们踏着的狭窄道路,铺长条青砖,缝隙里长满了苔藓,道路交会的巷口,最细处只能走过一人。
这条街上每户人家门口挂白色纸糊灯笼,一面写姓氏,一面写家族门属。有的写郡,有的写堂,李德厚停下步子仰着头,一家家看去,我以为他在街上寻找姐姐,但发现他的眼神几乎在每一家门头漫游。李德厚说,这里堂小郡大,他所在的陇西郡是大家族,还有仁爱堂,是小家族。他们家以前在街上卖爆竹,店面在“土改”时被收,走到原址时,看到里面短头发女人戴眼镜,四十多岁样子,穿着印红粉牡丹的围裙,向人吆喝叫卖茶干。李德厚没有像我想的那样去和女人搭话,甚至还加快了些脚步,目不斜视,在路上笔直地经过,我只看到一个写着“陇西郡”的白灯笼,灰扑扑地荡在门头。
李德厚的姐姐家原来在一条巷后,没有河流的大片宽阔地带,已经是现代小区的模样,铁栏杆围着几排高楼。保安在小屋子里低头打瞌睡,我和李德厚等在小铁门的入口,直到里面有人出来。在敲姐姐的家门前,李德厚就对我说,不要多话,她有神经病。等门打开时我屏住呼吸,看到一个矮小的老人,整张脸缩成一颗枣,短发全部竖起来,如同一团灰白色的火焰。她的嘴抿着瘪下去,蠕动着,见到李德厚和我,开口却没有打招呼,只是热情地问着吃没吃、多久来的,护工从厨房匆匆赶来了,扶着她颤颤巍巍躺回床上。
李德厚解释了很久,他是她的弟弟,而她一直说她知道,她早就知道了。她又问李德厚,那你哪里来的?李德厚说,麻纺厂要拆迁了,他从口袋里取出钱包,关节粗硬的手指捏出一张粉红色的票,颜色恰似我小时候喜欢的糕饼的油纸。他姐姐就说,新房子不要给小孩,自己换大房子住,以后她会搬过去和他一起住,就像小时候那样。她一躺下,不再与李德厚对话,又开始絮絮叨叨说她的孩子,那些故事我已经听过。女儿去了北京,出人头地了,现在她住的楼房是女儿买的,但儿子很早就去世了,剩一个孙子,她想把街上的祖宅给他,女儿不肯,说护工的钱也是她出的。其实她的孙子很早就去外地了,她还以为他在街上住着,随时会回来。
李德厚静静地看着她,点头,帮她整理下靠在背后的枕头,我不确定他是在听她说话,还是只是盯着她的脸,我想起他本来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外面的院子落下来什么,楼上晾的米黄色的棉毛衫,沉甸甸地发出响声,像一只落地的动物。李德厚的姐姐要出去看,端来茶的护工拦住她,茶水洒了一地,溅到我的脚上,又慢慢流淌进床底。护工捏着她的胳膊,想要骂她,但最终只是皱着眉头去捡杯子。姑婆不说话了,安静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还能看见眼球在眼皮下滚动,嘴里念念有词,像是一段经文。
护工告诉李德厚,他姐姐以前疯狂地拜神,给当地寺庙捐了许多香火钱,可是儿子死后,她就再也不信这些,最近又开始信,是因为她的腿坏了。她去年被诊断为抑郁症,从二楼走廊往院子里跳,装了一个人造关节。她不愿意坐轮椅,在家里摆了神仙,听广播里念经。那神仙像是一位穿着红粉褙子墨绿褶裙,飘着缎带的女性,慈
眉善目,白色陶瓷皮肤,笑盈盈的,不同于其他许多神仙,她的手垂下,手里空无一物。
李德厚的姐姐闭上眼睛,呼吸越来越平缓。他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眼神涣散,不知道在想什么。最终李德厚准备带我走,就像年轻时一样,再一次逃开他自己的决定。而当我们就要走出房门,李德厚的姐姐突然醒来,从床上坐起,声音洪亮地喊我们留下吃饭,李德厚摆手,推着我出去。他姐姐又问,明天还来吗?李德厚说,下午就走。她突然叫了一声,德厚,问他,你和文秀怎么样了?李德厚不打算坐回去,垂着手站在门口,低声告诉她,文秀已经去世了。
我看见李德厚姐姐的嘴唇在微微发抖。她说,我真作孽。她瞬间换了个人,清晰地吐出每句话。她弯腰,几乎是折叠着身子,把自己往靠垫上移了移,想要下床,说,我得拜拜。护工按住她,不让她乱动,说你再折腾就要死了。她们纠缠了一会儿,护工死死捆住她的手,等她不再挣扎,又轻轻抚摸她的手背,盖好她的被子。李德厚始终没有走过去,我用余光瞥去,他的双眼发红。等他姐姐终于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沉默了,直到她说,英子搬回古南街了。李德厚怔了一下,她又重复了一遍,脸上所有的线条都呈现着向下的趋势,她说,英子搬到古南街了。李德厚点点头,说,好。他姐姐又说,要拜拜。李德厚最后点了一下头,终于带着我离开,他的步子很慢,出门时擤着鼻子,本来被他聚拢在头顶的头发被风吹散,我看见他几乎没有头发的一块头皮。
当我跟着李德厚进了仙姑庙,看到这里的黄泥子墙时,仿佛回到了那面相同高矮、几乎熏成全黑的墙壁前。火焰燃烧,黄裱纸的碎屑飘走,黑色的焰芯指向另一个世界。纪文秀下葬的那一天,李德厚整理着剩下的纸,让我对她再说说话,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希望她不再有任何感觉,也就不会再有任何疼痛。我讨厌燃烧的气味,也从来不相信彼岸真的存在。而当我现在走进庙里时,看到墙壁前的红花酢浆草和小青菜种在一起,狸花猫在墙头蜷卧,墨色的香炉前,人们拥挤在院子里,吵闹着祈福新年。香火味中的空气也是如此浑浊,我恍惚感到这或许就是黑墙对面的另一个世界。这里的石牌写,光绪二十五年,江西一位女道长到老字号中和祥糕饼店显灵,后院金光闪烁,设仙姑牌位。牌位前小铜炉里插满了香,烧完的灰掉在桌上,摔成几截。我四处寻找着仙姑的塑像或画像,只看到一个木架子床前的踏板上,一双玫红三寸绣鞋。
英子的全名叫洪兰英,是一个全家人遮遮掩掩的名字,李德厚告诉女儿们的说法是,她是他的中学同学,她家于他有恩。而妈妈和小姨都知道,在英子父亲古南街的宅子里,李德厚在和她订婚的仪式上,没有进门,半路神秘地逃走了。有人说看到他跳进了丰乐河里,能憋很长时间的气,一直看到水面有气泡冒出。有人说他躲在粉蒸肉菜馆的厨房里,那里肥胖的厨师围着油腻的皮围裙,将他轻易地隐没其中。更多的人默认,李德厚在洪兰英父亲的帮助下外出求学,其实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说他逃走只是为了败坏他的名声,逼他回头。而唯一知道真相的洪兰英父亲,在流言蜚语和女儿一直未嫁的遗憾中,患病过世了。
李德厚的姐姐在这里独自承受了一切,而她受到的所有指责,未来都以尖酸刻薄的攻击,还在我的外婆纪文秀身上。纪文秀是家里派出参加上山下乡的青年,和李德厚在隔壁县的麻纺织厂自由恋爱,她剪着短短的头发,强健的身体可以搬重物、挑粪桶。李德厚的姐姐说她是男人婆,不流月经的人,“比英子差到哪里去”,纪文秀看都没看李德厚一眼,只是冲过去,和她扭打起来,拽她的头发。最终是李德厚的姐姐逃了出去,纪文秀警告她,“一辈子别想再见二次”。
也许就是从那之后,李德厚彻底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过去的生活在这个新世界里也追上了他,让他再也无法和两个最亲密的人达成真正意义上的和解。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回过老家,在自己的家里也是近乎隐形的人。那时工厂还没有倒闭,李德厚还没有退休,即使他下班回来,和家人也很少说话,否则就是与纪文秀争吵,然后让旷日持久的冷战占据生活里的大部分日子。白天太阳好的时候,老房子暖黄色的空气里,对我来说,只有外婆和小姨的声音。
我的妈妈很早就去外省的大城市当小学老师,只会在每个假期,给我带回她没收的一大桶班上学生的玩具。外婆因为年轻时在路上狠狠摔过一跤,腿脚不好,总是让小姨带着我出去玩,小姨就骑着一辆外婆以前的女式自行车,驮着我到处跑。我有时候坐在车篮里,有时候在后座抱着她的腰,人们都以为我是她的女儿。
在小姨出嫁前,我不记得她谈过多少次恋爱。每几个月,就会有不同的男人跟在她身后,他们有的头发长长的,穿喇叭裤,个子比小姨还矮,有的戴墨镜,梳着刺猬头,叼着烟见了外婆,
被赶了出去。他们都喜欢在县城最高的百货大楼给小姨买衣服,多半是红色和淡粉色,有时是鲜艳的明黄,袋子里还有一些皮筋、花铅笔、有香味的橡皮,都是给我的。早些年外婆劝她赶紧安定下来时,她嗤之以鼻,几年后她居然单身了大半年。最后她和一个高中同学结婚,上学时他就对她表白过。
大概只过了两三年的样子,他们的婚姻就失败了。不过不同于妈妈,小姨之后一直都不是一个人,经常会从住处回来看我和外婆。外婆经常问她住在哪里,小姨支支吾吾,为了转移话题,她就问我,过得还开心吗。我就说在楼下玩的时候,工厂里的男孩总是欺负我,说我是没有爸爸的孩子,把沙子往我身上抹,这时外婆拍拍我,让我别再说了。后来,外婆不再让我去楼下工地,自己一瘸一拐地拉我去别的地方玩。我们冬天去工厂活动室外、石头做的乒乓球台上堆雪人,夏天去还清澈的河边摘荷叶,我把荷叶举过头顶,假装自己是躲在下面的一只青蛙。
在人矮小的时候,能清楚地看见地面上、水里的许多种生物。在浮萍边缘,有许多种浮在水面、四肢纤长的虫子,而岸边的虫子则形态各异,总是带着盔甲,我经常因为好奇去踩,或是踏入河边的淤泥里,用脚拨开水面。外婆蹲下来阻止我,为了提示我河边的危险,她指着这条河,告诉我她年轻的时候,曾去河里捞设备,腿上沾了许多蚂蟥。她一开始不懂,用手去拔,剩余半截蚂蟥,在腿里出不来。她给我比画过蚂蟥的形状,形容它黏答答的质感,教我如果进了皮肤,一定去拍,不要拔,我听了也觉得害怕,用力拍打大腿,问她做得对不对。只是后来我再也没见过蚂蟥,直到现在也没用上。
我曾问过外婆,为什么外公总是不回家。她说他就是这样的人,不能在一个地方久待,总有别的心思,年轻时差点就离开了她们。在小姨还没出生,妈妈上托儿所的时候,改革开放政策变动,李德厚深知工厂即将倒闭,准备去广东捞金,被骗进了传销,一年都没有音讯。开始零星有几个电话,说用别人电话卡,不敢多说,一个月之后,彻底没了踪影。外婆一下班,或者不上班的周日,就从工厂的托儿所接回妈妈,在县城最大的广场上,拉着妈妈,绕着中间的圆形大花圃,一圈圈地转。一路上,她们和熟人打招呼,问外地的消息,看到形貌粗陋、满脸胡子的乞丐,都要跑过去看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