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日记
作者: 王华作者简介:王华,女,仡佬族。著有长篇小说《桥溪庄》《傩赐》《家园》《花河》《花村》《花城》、中篇小说《旗》《向日葵》《在天上种玉米》《橡皮擦》、长篇报告文学《海雀,海雀》等多部。作品曾获骏马奖,多部作品翻译到海外。
接到拆迁办的电话时,赵小兰和李洪生都在榆林。一听说他们的房子要拆迁,两口子都有点蒙。他们出来找儿子已经有三年时间了,这三年里,除了跟派出所老王打个电话,打听一下他们有没有儿子的消息,再没关心过别的事儿。
“啷办?”大事小事,赵小兰一贯都是这样问李洪生。
“啷办?回去啊!”李洪生也从来都是拿主张的那个人。但这一次李洪生表现得很焦躁,还很愤怒。他焦躁是因为儿子还没找到房子又要拆迁了,愤怒是因为赵小兰那副没有主张的样子。在他的印象里,赵小兰永远是一个没有主张的人,小事上,她从来都只说听他的,大事上,她又从来都只会问“啷办”。就连他们丢了儿子,她也只能问他:“啷办?”
儿子是她弄丢的,完了她却问他“啷办”,你说他该啷办呢?他恨不能揍死她解个气,但临了又没有。他不是那种随便就可以伸手打人的人,更何况还是赵小兰这样的人。
赵小兰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出嫁前是父母的乖乖女,父母说什么听什么。出嫁后呢,又是一位贤妻,丈夫说什么听什么。你说菜淡了,她立马去加盐;你说菜咸了,她立即去加汤;你叫她站着,她便不坐;你叫她坐着,她便不站。得到这样一个人,一开始还当宝贝,时间一长,就会生腻,就会把这叫“无用”。尤其当面临大事儿,你需要分担压力的时候,这样的人,只会给你平添鬼火。
但是这一次赵小兰居然问了一句:“那儿子呢?”这是她第一次对丈夫的主张提出质疑。
李洪生有点惊讶,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她那脑子就是个摆设,可从这个迹象看,它其实也是可以转起来的?好像是因为这个转变,他的态度居然平和了些。
“儿子就暂时别找了,先回去处理房子的事儿。”他说。
“不找了?”赵小兰问。
“不找了,我们都找了三年了,从南找到北,从西找到东,把全中国都找遍了,把积蓄也花完了。”李洪生语气里全是泄气。
赵小兰便没再继续提问,她那脑子好像转到这里,也就停下了。虽然回来的路上她没少回头,就像儿子可能就在他们身后那样,但她最终还是跟李洪生一起回来了。
回到家,邻居们个个都问:“不找了?”
李洪生便一个个回答:“不找了,先处理房子的事儿吧。”
她也一个个回答:“李洪生说,不找了,先处理房子的事儿。”
邻居们都在忙搬家的事儿,就说:“也是,先把家搬了吧,要不然,过几天挖掘机就开进来了。”
李洪生也这么想,但赵小兰却不同意搬家。她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主张,就像那种从来开会都不吱声的人,突然就表起了态。
她说:“这家不能搬。”
你问她为什么,她就说:“这家要是搬了,儿子要是自己找着路回家来了,却找不到家,啷办?”
李小小丢的时候才三岁,大家都认为没有这种可能,李洪生也认为没有这种可能。但她却坚信,只要儿子有了回家的机会,他就一定会回家。三岁的时候可能不行,但现在他都已经六岁了,再往后,他还在长大,七岁、八岁、九岁……自从离开了爸爸妈妈,他就没有停止过对他们的想念,只要一有机会,他还不第一时间就找路回家吗?
所以,这个家,坚决不能搬。
这话的确是有道理的,所以李洪生也就有史以来第一次失去了主张,也是第一次和她发生了角色颠倒。
“那……啷办呢?”他竟然也会这么问。
李洪生从来都是一个遵纪守法的人,你让他做钉子户,那是不可能的。这一次,是赵小兰拿的主意:离婚。离了婚,李洪生搬自己的那一半家,她留下来。
李洪生质疑地问:“有这个必要吗?”
赵小兰说:“你不想做钉子户,就只能这样。儿子是我弄丢的,我留下来等。”李洪生听她说这话的同时,还看到了她眼里的意志。很显然,赵小兰的人生态度已经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她曾经的顺服,服从父母,顺从丈夫,服从于规矩,那都是因为,这是和平的基础。但当这种和平远远偏离了她的意志,她就必须做出改变。
李洪生现在看到的,已经是一个比他更强大的赵小兰。而他,反显得那么没用,于是他问她:“那地呢?”
他们家是菜农,即便离了婚,他也可能要做菜农,所以地很重要。他们住的这地方,和离家近的两块地被征了,但远处还有两块菜地,是在红线外的。
赵小兰说:“地也一人一半吧。”
因为她跟他的打算一样,今后也还是要做菜农的。
事情就这么定了,他们办了离婚手续,李洪生搬家,赵小兰留下。
他们的家,是两层楼的平房,结构很简单,楼下两大间,楼上两大间,中间一道楼梯。这样的房子分起来也很简单,以楼梯为界,一人一半。原来,他们家是楼下厨房、客厅,楼上住人。一分为二后,赵小兰要了儿子原来的卧室,和正对那间卧室的厨房。
李洪生是不带走房子的,他只带走他那一半边房子的拆迁补偿费。所以他说:“其实我搬了以后,这房子就全都是你的了。”好像是因为这一点,他搬的时候,也就还是一副坦然的样子。
但赵小兰并不想要他的房子,他一走,她就将它们全锁上了。她要那么多屋子干什么,只要有儿子那间卧室就够了。她将儿子的衣柜归整归整,把自己的衣服也放进去,把儿子的枕头往里头挪挪,自己的枕头挨着放下,就把自己安顿好了。
一开始还是有些不适应,儿子丢了,丈夫也搬了,家很空,心也很空。因此头一天,她整整一天都待在儿子的卧室里。在这间屋子里,她到处都能看见儿子的影子。睡到床上,甚至可以摸到,可以和他抱成一团嬉闹。儿子喜欢在墙上乱涂乱画,这里一个太阳,那里一朵花,都是幼儿园阿姨教的简笔画。床头的地方,有一朵巨大的向日葵,算是他留下的最复杂的画了。但很显然,在用色问题上,儿子还没出师,向日葵是红色的。在向日葵的旁边,是赵小兰写下的一句话:
1997年5月18日下午四点半,儿子在幼儿园门口被人偷走。
那是丢了儿子的第二天晚上,也就是他们两口子决定出门寻找儿子的那天晚上留下的。那天晚上她就睡在儿子的床上,脸朝着墙壁,朝着墙上的那朵向日葵。儿子的床头正好放着他画画的彩笔,红色,于是,她顺手拿起那支彩笔,在墙上记下了那句话。
三年多时间过去了,赵小兰已经没了当初那么多眼泪,但墙上那句话却依然鲜艳夺目,跟那朵向日葵一样鲜艳夺目。
这天,她一整天都睡在儿子的床上,还是当时的那个姿势,脸朝墙,侧卧。她的脸和那朵向日葵正对着,只隔三十厘米,就像两张脸互相望着。但事实上她一整天都看着那句话,因为那句话紧挨着向日葵,她看它的时候,都不需要移动视线。
天黑下来,屋里暗下来了。她起来开了灯,又拿起了儿子床头上那个笔头。好像是受到那句话的呼唤,她记忆里那些沉睡着的日子,便都活跃起来,都争着挤着,要到墙上去:
1997年5月18号下午五点钟,我们已经找遍了整个小河区,儿子还是没有下落。有人说,肯定是被人贩子偷走了。我们就报了案。
1997年5月19号上午九点过,派出所回答我们:他们已经立案,案子由老王负责,以后专门由他跟我们对接。
1997年5月19号晚上,我们决定第二天出门找儿子。李洪生听人说,最近几年人贩子往河南河北去得多,我们得跟着这条路追。
1997年5月20号早上七点,我们上了贵阳去郑州的火车。下午四点半,李洪生打电话到派出所问老王,有没有儿子的消息,老王回答说没有消息。
……
2000年3月5号中午,老王打电话说我儿子有消息了,说在陕西的吴仆(堡)县发现了一个孩子,跟我儿子情况很像,他们正在赶过去核实。但第二天晚上八点老王又来电话说,那不是我儿子。那时候,我们正在前往吴仆(堡)县的路上。接到老王的电话后,我们还是去了吴仆(堡),我们想见见那个孩子。
2000年3月10号,我们到了榆林……
三年,一千多个日子,九百多篇日记——它们挤挤挨挨占了两面墙壁。一口气写完这些日记,赵小兰感觉心里好受了些。墙上有了她的那些日记和儿子的那些画,这间屋子就不再那么空寂,她也就不再那么孤独。更何况,她的内心还有一个等待儿子回来的希望。
村里的人都搬完了,就赵小兰不搬,拆迁办主任就来了。
赵小兰很好客,急忙烧水泡茶招待。她现在接待客人的地方是在厨房,客人只能坐餐桌边喝茶。喝着茶,主任说:“大家都搬了,你也就搬吧,啊?”
赵小兰说:“我不能搬啊。我早就说的不能搬啊。”
又说:“要是能搬,我就不用离婚了。”
拆迁办哪一个不知道她是为留下来等儿子呢?因此,话才一开始就聊不下去了。
后来还是赵小兰自己出来圆场,她说:“你们建你们的城,我不影响你们。”
主任就苦笑,这话怎么说呢?我们要建
城,你这房子钉在这里,还怎么建?
赵小兰说:“我这房子才多大?你们要建的城是多大?”她的意思是,她那房子小,对于一座城来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她说:“我必须留在这里,不然儿子要是回来了,就找不到家了。”
她句句都是实心话,但对于拆迁办主任来说,却等于碰了软钉子。没办法,他找到了派出所,问:“赵小兰的儿子有下落吗?”
说,这事儿具体是由老王在管哩。
谁是老王?老王在哪里呢?
对方一阵“老王,老王”地喊,老王就从厕所里出来了。老王并不老,才四十出头,但因为所里的人都比他年轻,所以就都叫他老王。
主任眼前就要退休了,但听别人这么叫,他也叫了“老王”。
他说:“老王啊,你到底有没有在找赵小兰的儿子啊?”
老王一听就急了,说:“我怎么没找呢?”
主任说:“那你是怎么找的呀,怎么找了三年都没找着啊?”
老王这才想起问:“你是谁呀?”
主任说:“我是老张。”
老王说:“赵小兰的儿子关你老张什么事儿?”
主任说:“因为我得在退休之前把这一片的拆迁工作圆满完成喽。”
一听说关系到拆迁,老王也就明白了。
主任说:“老王啊,你得帮我们一把。”
老王说:“你要我对拆迁居民搞武装镇压?那可不行。”
主任说:“哪是要你搞武装镇压呢,我是想你快点找到赵小兰的儿子啊。”
老王两手一摊,说:“你来找嘛。”这就是在说,找一个被人偷去藏起来的小孩有多难了。
主任泄了气,只好退而求其次地请求他去帮忙劝说。老王跟赵小兰熟,老王还管着赵小兰儿子的事儿,他劝劝,或许就行了。他还给老王出了个主意,比如说,他可以告诉赵小兰,不管她今后住到了哪里,她儿子如果回来了,他们派出所一定帮她送到家。但老王一句“屁话”就把他这个主意否了。老王说气话的时候喜欢瞪眼睛,他就那样瞪着眼睛喊道:“你的意思是,如果赵小兰的儿子自己要回家,得先到我们这里报到?”
但他还是答应陪主任走一趟。
不过这一趟他们却扑了个空。赵小兰没在家。门开着,人不在。他们从楼下找到楼上,都没看到人,却把那满墙的日记看到了。他们花了好长时间才读完了。读完以后,老王转身就下了楼。主任在后面追,追到楼下,老王好歹站下了,但他又是两手一摊,说:“你们都看到了,这房子还怎么拆?”
主任来气,埋头拿眼满地晃,晃完了像牙痛似的扭曲着脸说:“她这不是存心的吗?”
随行的手下小着声出主意:“其实用相机拍下来,找人给她誊抄到本子上就可以了。”
老王瞪起眼喊道:“啥?”
主任显然也觉得不能那么简单,但他的手下还是那么自以为是,他说:“她之所以写在墙壁上,可能是因为当时家里没有笔记本。”他还说:“像赵小兰这样的人家,孩子又才上幼儿园,家里找不到一个像样的本本是正常的。所以,我们还可以送她一个高级的日记本,让她把它们抄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