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墨
作者: 房伟作者简介:房伟,文学博士,教授,博导,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学术著作《王小波传》,长篇小说《英雄时代》《血色莫扎特》,中短篇小说集《猎舌师》等。曾获茅盾文学新人奖、百花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等。现执教于苏州大学文学院。
一
周六深夜,我坐最晚一班高铁,回梁城。
黑黢黢的,透过银灰色窗帘,夜闪着灯火,有无数故事和人生,都和我不相干。
梁城是北方的一个大中型城市,梁城大学是该地唯一的211重点大学。研究生毕业之后,我从未回去过。也没啥,就是不想动。
无聊数着窗外光点,一个,两个,三个,还是无法睡去。天太热,夜也不能让它冷静,我们都是焖在锅里的鱼。我央求服务员把空调弄低点,勉强昏睡过去。不一会儿,又觉得冷,刷着脸上的凉汗,顺手划开了手机。
打开抖音,粉丝们都抱怨,等我讲“大宋高梁河惨败”呢,怎能说停就停。
我打开自拍,炫了车厢昏暗的情形,再转向疲惫的脸,说,阿丹真没法,过几天补上,等不及的老铁,可去网站看付费网文,或买实体书瞧。
我是历史栏目主播,也写穿越网文,虽是中年大叔,还不是“大神”,只是有些粉丝,勉强糊口。我叫“周丹”,粉丝们都自称为“丹粉”。
网上溜了会儿,又困了,准备关机,师妹高晓菲的微信来了。她问我到哪里了,并让我一下车,就赶到梁城大学招待所,先安顿下,再来导师家里。
我还是自己选地方吧,不想离学校太近。我回复说。
晓菲有些不快,过了半天,又发微信,说,随你吧,就你各色难搞,大家都住那里。你在别的地方住,票据留好,我们统一报销。晓菲强调。
我是无业游民,没法处理费用,理解师妹的好意。
高晓菲留校后,先当辅导员,又读了导师的博士,毕业后,转入教师岗。这些年下来,她成了女性史专家,教授博导。只是醉心学术,个人生活就惨淡了些,读博士时还有男生追求,她说要先评副教授。上了副教授,她又说要先评教授,不能耽误写论文与做项目。不知不觉,追求者都跑了,晓菲也已四十多岁,有些“美人迟暮”的意思了。
还有两小时到梁城。
坐夜车有种恍惚迷离的感触,好像一下子进入某种叠加的宇宙空间。所有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人和事,都有可能在这里不断并置发生,不断被重演。二十年一梦,穿梭而过,窗外的灯火中,我看到多年前的同学们,谷墨,高晓菲,程济,还有慈祥的导师,他们都漂浮在我似睡非睡的记忆里……
二
新世纪初,我读研究生时,赶上高校扩张。我们这届研究生,招了二十多人,创下历史系建系最高峰。后来历史系与其他院系合并,成立梁大社会与历史发展学院,但历史系继续高歌猛进,也是梁大唯一入选国家重点学科的文科专业,享有盛誉。
这些成就,都与导师容焕余有着密切关系。
导师学历不高,不过专科毕业。他曾在中学教书多年,因学术优异,短暂被调入梁大,旋即被打成异己分子,下放甘肃。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他重回梁大,著书立说,大放异彩,几乎以一己之力,独撑起梁大中国史的学界地位。
二十多年了,依然难忘那一幕。“现代历史学研究的理论与方法”,是研究生一年级必修课。秋天的下午,天高气爽,窗外的梧桐树摇曳,教室走进一位头发花白,腰杆笔直的先生。阳光从窗子爬进,金粉般在那人肩头散去,为之笼罩上一层神秘感。他又瘦又高,整个人有“出鞘之剑”挺拔感。特别是他的眼,激情中有淡泊,理智之余又含戏谑,让人捉摸不透。后来我回想导师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总觉得真正的历史学家,就该如此。
导师从兰克、卡尔的现代史学讲起,讲到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再讲到布罗代尔、拉杜里等年鉴派史学家,海登·怀特的后现代史学。他还从梁启超的中国现代史观念讲起,从胡适、傅斯年讲到顾颉刚、吴晗与翦伯赞。他带有安徽亳州的方言,我们听来吃力,但他嗓音洪亮,穿透力强,教室回荡着他慷慨激昂的声音。
我们听得入神,下课铃响了,也没人关注。大家鸦雀无声,全神贯注地听着年过半百的导师,讲治学理念和亲身感受,生怕打断了他。
历史是什么?导师打住,目光炯炯地盯着所有同学。
答案五花八门,导师摸了摸下巴,说,历史是由血、火、人类的罪行和愚蠢组成的。
底下炸了窝。大家议论纷纷,几个学生跳出来,和导师辩论。有的说历史是进步的,有的说历史是循环的,导师淡淡地说,你们还年轻,有热情,但现实和理想有差距。后来我们晓得,那句话是历史学家吉本所说,导师言来,似有无数创痛体验。
导师说,以学术为业,是一条艰难之路,没有鲜花与掌声,美女与金钱,我们更多面对的是孤独寂寞,还有就是贫穷,穷酸书生,说的就是我们这些人!
大家哄堂大笑,晓菲插话说,您可不穷酸,您是著名专家。
导师没再辩解,在黑板写下一行漂亮粉笔字,说,送给大家,诸君与我共勉。
我和谷墨是同桌。我们都非常激动。谷墨敲着桌子,瘦长的手指,紧张地发抖,我问他怎么了,他喃喃地说,学者当如是!有此师为榜样,此生足矣!
导师和蔼,如果不是课堂,也肯讲笑话。晓菲缠着导师,说讨教学问,最后却是让导师给她打高分,每次都是谷墨和程济出风头!她噘着嘴,扮着楚楚可怜,让导师无可奈何。我们不努力,他也发火,可女同学们有武器,就是泪水。只要被导师批评,晓菲就开始抽泣,最后变成“梨花带雨”的模样。导师便悻悻打住,说,这样不行的,女孩也要用功!
导师喜欢带我们爬山。小山在学校后面,不高,也不秀美,山上树木繁盛,山顶有小广场,是广场舞爱好者的圣地。登山活动,常安排在周六下午,那往往也是学术交流会。导师让我们每月上交读书笔记,也出题目让我们辩论。小广场就是辩论现场。有时导师也变得沉默而严肃。一次,他指着广场旁一个小凉亭,说,我被梁大的学生批斗,就站在这个地方。
凉亭很普通,在山的高处,有青石板,踩的人多了,光滑平整,看不出什么坑洼。
很多年过去了,我依稀记得,导师说那句话的样子。他的眼神有些阴翳,山上的树木,将层层影子投下来,遮住了台阶,也遮住了他的眼。他当时看到了历史,却不能预见未来我们各自的前程。我硕士毕业后,分配到省史志办。史志办崔主任,对我百般打压刁难。我不拍马屁,也不送礼,还给他提了不少意见。他把我看作眼中钉。2008年,我辞职到上海,报纸、出版、电视台都混过,一事无成。
2011年,我重拾当年的写作爱好,网名是“磨牙的树懒丹”。我写穿越历史网络小说,业绩一度不错。网络作家压力大,每天更新万把字,我很懒散,总断更,粉丝封我为“东厂丹公公”,有的甚至开骂。我气不忿,又做了自媒体,在抖音讲中国史。我的口才还行,文案自己写,也直接讲自己的书。七混八混,也搞到点钱,在上海买了个小房。就是整天瞎忙,婚姻耽误了,晃来晃去,也到了四十大几岁。
我不在乎,痛快就好,只是无颜面对导师和同学。
也无所谓,我只和谷墨要好,这些年了,我们一直没断了联系。
三
梁城大学招待所,早改成五星级的“昊天大酒店”。晓菲只是习惯这么叫,大学招待所叫什么“昊天”,总有些别扭。
临近毕业那段时间,赶上昊天开业。昊天就建在研究生宿舍对面。2003年初夏,我和谷墨打篮球,天快黑了,才回宿舍,走到昊天附近,憋得受不了,跑进去蹭厕所。我们鬼使神差,跑到昊天的地下三层,有个一百多平的休息大厅,里面全是等着上钟的小姐,密密麻麻地,好几百人。我们吓傻了,小姐们也愣了,齐刷刷地盯着我俩。我们窘得摆手,表示走错了,她们才扭过头,冷冷地抽烟,剔牙,不再搭理我们。
昊天地下二层是游泳池,三层是夜总会。我和谷墨惊魂未定地逃出昊天,逃回了宿舍。宿舍在三层,靠北的阳台,可看到昊天灯火辉煌的告示牌。阳台也是我和谷墨、程济等同学论道的好去处。一壶粗茶,一个主题,扯上大半夜,通常是历史与哲学话题。晓菲师妹也参加过“阳台学术神仙会”,每当她过来,谷墨的眼睛,都亮晶晶的……
到了梁城,已是凌晨。二十年了,昊天还是老样子,微明的晨曦中,巍然屹立,外体装修抵挡不住岁月侵蚀,剥落了不少瓷片。我莫名有些感伤,让出租车停在昊天旁边的丽景酒店,档次差了点,但也能住。我自己报销,这点骨气还是有的。
吃了点东西,眯瞪了一会儿,起身赶往导师家。导师住在学校北门的专家楼,人还未到,就看到楼前扎起的灵棚,院里撒落的纸钱。都是按安徽的风俗办的。已是四点多,时间尚早,微薄的光亮下,暑气悄悄升腾,驱散了清凉。响器尚未开工,院里站满了人,戳在那里,有的抽烟,有的互相寒暄。我见到了晓菲、程济他们几个同门。
都等你呢,晓菲冲我点头,她嗓音沙哑,眼也红肿得厉害,头发干枯,下巴尖尖的,人也佝偻着,有些瘦脱了相,想来导师去世对她打击很大。
程济没和我说话,默默递上白花,又丢给我
签名册。他这些年保养得不错,四十多岁,看着像三十出头,白白胖胖的脸,没啥褶子。程济和谷墨一同留校,如今是中国史方向带头人,梁大社会与历史发展学院的院长,继承了导师衣钵。程济穿着黑色短衫,脸上不断淌汗,他擦着汗,拍拍我的肩膀,说,大作家,最近没少挣钱吧。
我刚想说点啥,他又旋风般跑开,联系青云山殡仪馆那边事宜。
晓菲拉过我,小声问,带了多少丧仪?
我说,五千吧,不知大家都拿多少?
晓菲看看四周,又说,导师生前吩咐,不收钱,可师母说,同门可以。
导师去世前,专门叮嘱过家人和亲近弟子,不开追悼会,不收礼金,骨灰埋在安徽老家翠屏山下。家属和学校领导都不同意。导师有很高学术声望和社会影响力,陈副省长专门做了批示,要隆重纪念,学校也要组织“容焕余学术国际研讨会”等系列活动,在海内外对学校几个重点学科进行宣传。
虽说导师是知名学者,不缺钱,可师母是农村妇女,没什么文化,导师几个子女,也没什么出息。女儿留在安徽,是中学教师,儿子跟着他们在梁城,学校看在导师面子,安排在后勤处。儿媳也是导师找人安排的。导师住在学校专家楼,和师母、儿子、儿媳妇、孙女一起生活,一家人都依靠导师。如今导师不在了,家里收入自然大损,收点礼金也情有可原。导师一生维护学者尊严和形象,家属考虑问题更实际些。
导师住的专家楼,是套独栋三层别墅。导师的子女披麻戴孝,站在门口。一楼客厅门大开,师母枯坐在旁,手在颤抖,身体也在抖。灵堂已备下,前来慰问的人,先给导师遗像鞠躬,再和家属说上几句。同门们不仅鞠躬,还要跪下磕头。我也随着规矩。我将钱给了晓菲,其他同门也拿出来,让她一并代表。晓菲接过钱,刚与导师的儿子谈了几句,师母却兀自立起,冲过来,将个玻璃茶杯,摔在晓菲脚下,冷冷看着她,哑着嗓子说,钱的事,不用你管!
众人愣住了,继而低声议论。晓菲窘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旁边一个秃顶男人,挡在晓菲前面,说,师母太伤心了,大家别惹她老人家生气。说着,几个同门女弟子过来,围住师母,将她劝回座位。晓菲眼圈含泪,奔出门外。秃头男叹了口气,对我说,大作家别见怪。我这才看清,这位是高我两级的孟力行师兄。他毕业后,先在某普通高校教书,后来不知何等机缘,调去某部委工作,听说也是局级干部了。
孟师兄淌着热汗,白衬衫很快湿透了。他拉着我走出房间。天已大亮,太阳刺目,血色阳光直刺灵棚。丧乐大起,闷热的空气,仿佛胶水似的,乐声也无法搅动黏稠质感。一群人黑压压的,蚂蚁般黏附在这座小院。我走到树荫下,和孟力行寒暄。我们也多年未见。他胖了,当年有着颓废哲学家气质的瘦削身材,如今发起福,只剩下白净的四方脸,秃掉的脑袋,还有那种洞穿一切的自信眼神。
换个角度看问题,孟师兄侃侃而谈地说,不要被偏狭思路限制住,遭逢大变,导师家里难免乱套,我们要多体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