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石老黄
作者: 鄢元平作者简介:鄢元平,1963年出生,湖南常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3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诗刊》《中国作家》《当代》等刊发表作品。出版诗集《女人与风景》《赤色诗屋》、散文集《船》。
其实,老黄那些破事都过去十几年了,若不是罗小遥今天提到老黄这家伙可能要与我“掰手腕”,我才不会又如鲠在喉,浑身不自在。那些年,报纸刊物可谓“风景这边独好”,想来,如果说我们报社那时也算有“风景”的话,老黄就是风景中奇丑的怪石,执着地破坏着“风景”。
一
那时,老黄部队转业到报社没多久,做人做事像根棍子。这棍子喜欢到处乱打,但时不时就落在了自己头上,弄得自己头破血流。
老黄与老婆的关系处得像敌人,时不时有遭遇战、阵地战。他做两件大事,一是努力让自己的棍子变得更粗、更有分量,另一件就是离婚。
我与老黄是金州老乡,从金州文联到《江城晚报》,五年不到,我由总编室主任上到了副社长。明面上被议论得最多的是,这人干事能力特强,协调关系更强。老黄对我十分看不上眼,那双本来就有些斜的眼睛看我,基本上只剩下余光。老黄正团转业,也是副社长,排我后面。
社长老宗,名牌大学研究生毕业,在报社混了许多年,用他自己的话说,混废了,一天几包烟,把自己熏得烟火气十足。他原在上级大报做副总编,无奈,不要求上进,十年一弹指,带的编辑部主任万冲成了上级大报一把手,而他,下到了大报下面的子报《江城晚报》当头。老宗手指黄黄,在烟雾中眯着眼看人,既麻木又清醒。
等我被老宗带起来后,老宗一直说要把他兼的主编名头给我,我始终不同意,其实,哪里是不同意,这老狐狸不够正式,不够诚心,我自然也就哈哈对哈哈了。其实主编的活老宗也没干,是副主编罗小遥在帮他干。
罗小遥是个大美人。我一直寻思,上帝在造罗小遥时,一定是花了心思的。上帝造人,时间也就那么多,在坯子上时间花多了,内容肯定没时间搞,内容即使也花了时间,性格肯定有缺失,偏偏这罗小遥却样样不缺,完美得让你怀疑人生。
我与罗小遥第一次见面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时罗小遥还是一编室主任,第一天报到,她正在老宗的办公室汇报事。老宗介绍我,我与她握手,有一种受惊吓的感觉,心里想的是,震撼级的美女,还靠舞文弄墨谋生?
罗小遥汇报完,走时居然又与我握了握手,定定地看着我,说:“王总以前做过话剧演员?怎么声音这么有磁性?”
我当时脸就红了。
老宗说:“长得帅的人,哪一个声音不好听?哪像我们,长得歪瓜裂枣,声音还嘶哑。罗美人再不会觉得我们管理层都像恐怖剧演员了吧?”
就老宗提主编的事,我也曾话赶话试探过不如让罗美人直接转正?老宗说:“这事可开不得玩笑,那罗小遥,提个副主编就风吹草动,把个破报社摇得直晃,提主编?那不得掀瓦?”
我不明白,看着老宗,说:“我怎么没见有风吹草动?难不成风传你借提拔潜规则她?”
我是玩笑说的,我与老宗之间常有这种玩笑。老宗却不跟我玩笑,说:“你懂个屁,来报社也有几年了,连个行情都摸不准,我是怕大风吹翻了大领导的后花园。”
其实这事,我也略知一二。罗小遥刚来报社实习时,万冲带过她,带出了感觉,但不知为何,带丢了,而万冲的现任老婆又恰恰是罗小遥的大学同学。万冲的老婆在大学时就因为罗小遥而喘不过气,现在,差不多得哮喘了。
早晨十点不到,我与罗小遥被老宗叫去了他的办公室。老宗黑着脸半天不说话,我以为开社委会,等老黄,起身要去叫,老宗说:“干什么去?事没说!”
我迟疑了一下,坐下来:“不叫老黄?”
老宗没好气地瞪我一眼,没回话,顾自点一根烟,发泄般抽了一口,又丢给我一根,我没接住,掉在地上。罗小遥从地上捡起烟,吹了一下,递给我。
“昨晚上,老黄值班?”老宗问,看着罗小遥。
“是呀,周四,他做值班主编。”罗小遥说。周二周三是我,周六周日周一是罗小遥。原来周六周日是我,几次与老宗打麻将中途退出去值班,老宗烦,给我调了。
“我说不让老黄搞终审,你们偏让他试,这大半年,闹出多少屁事!”老宗说完,把今天的晚报递给我与罗小遥。
我们翻了半天,老宗烦了,说:“二版,左下方。”
“这篇稿子上周送上来就毙了呀,怎么还上了二版?”罗小遥一边看一边皱着眉头说。
“二审王小青说,老黄居然是撤了一篇稿,换上的这篇。这都什么事?万冲一大早电话就打过来了,那口气,隔着电话都有泡沫星子!他现在当大老总,人前人后说尊重,活脱脱是把脸当屁股尊重。”
那是一篇花果区为创文明街区,拆除路边报亭而引起纠纷的报道。最后的两句点评让我吃惊不小——“报亭乃市民寻求文化的窗口,文明创建的面子工程不能自毁文明的内核。”
老宗说:“最后那两句,一看就是老黄自以为是的润色,这不点明了是报社的立场吗?创建文明城市,这一两年都是我们市的中心工作,他老黄这一笔墨,我们要对着干?他老黄调查了整个事件过程没?乱弹琴!我看让他做终审,还会坏更大的事!”
之前,3·15打假,老黄派专人在报纸上弄了个“追踪打假系列”,最后还树了职业打假人,弄得管理部门大为恼火,中途叫停。这次又整了这一出,让老宗把一肚子暗火明着烧到了脸上。
老宗的意见是重新调整社委成员分工,必须把老黄这根乱搅屎的棍子边缘化。商量来商量去,最后的决定是把我分管的印务和工会给老黄。
我说,那印务,每年陈厂长都帮忙报点虚账,解决社里年末的请客送礼问题,这事交给老黄,以后送礼的钱让他搞?
老宗说,这核心机密的事还是少让那二杆子知道好,又说,那点小账,你不会从广告上去想办法?
正商量着,一编室主任王小青忽然慌慌张张敲门进来了,说:“来了个胖婶,点名要找罗主编,我说在开会,她不信,嘴里还不干不净的,我怕……”
话没说完,“啪”的一声,门被推开了。
胖婶小眼大方脸,倒不急着进来,很有气场地站在门口,用一双小眼轻蔑地扫视房里几个有点慌乱的人。眼光落到罗小遥身上时,停住,聚了光。
我连忙站了起来,迎上去,说:“这位大姐是有急事?”
胖婶盯着罗小遥头也不侧地说:“我没事,我闲,我来看看你们报社的狐狸精是副么样子。”
罗小遥白皙的脸当时就红了,有点糊涂地看着胖婶,但眼光只几秒就被逼回来了。她的窘态很快恢复成了平淡,冷冷地说:“我是罗小遥,找我有事?”
胖婶凶光闪了一下,变得黯淡了些,说:“我只想来告诉你,离我们家老黄远一点,莫让你那狐狸气熏得我家老黄也犯骚!”
罗小遥刚恢复的脸色又涨得通红,说:“你哪来的恶婆!哪个老黄,你莫疯狗咬错了人!”罗小遥情急之下口音变成了江城腔。一向淑女恬淡的罗小遥,终于让我看到了她的另一面。
“黄一忠,你们的黄社长你不认识?他那纸上写什么‘西施媚千朝,转世罗小遥’,还骗我罗小遥是明代才女,屁!我今天把话放这儿了,你这红颜祸水敢漫我家一寸墙角,老娘对你不客气!”胖婶不等众人反应过来,转身扬长而去。
再看罗小遥,脸红一阵白一阵,气得身子都有些发抖。我有些可怜她,又不知如何劝,只得笑着打诨:“错错错,都是漂亮惹的祸!”
“老黄就他妈一坨狗屎。”老宗咬着牙说。
二
老黄推开罗小遥办公室的门时,我正坐在罗小遥对面与她谈事。看见我在,老黄眼神顿了一下。
罗小遥站起来问:“黄社有事?”
我惊讶地发现老黄方正的黑脸膛上有两道被抓出的血印,额头上还有块青紫。老黄正眼看罗小遥时,余光也在往我这边瞟,似乎犹豫了一下,说:“没事。”说完,转身走了。
“老黄的脸怎么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
我意味深长地看罗小遥一眼,忍不住露出一丝窃笑。
罗小遥用她那双大眼睛带点夸张地瞪了我一眼。她忽然站起来,把老黄推开的门虚掩上,然后坐下来,看着我说:“上午在宗总那儿捡了一耳朵,好像是市妇联打来电话,说老黄的老婆去妇联告他家暴。老宗懒得去,让王小青去处理的。”王小青是一编室主任,又兼着社办主任。
“我看是那恶婆家暴老黄吧,恶人先告状!”我说。
我与罗小遥谈的是一篇有关金州考试中心经济师考级作弊的稿子。昨晚上,考试中心主任深夜把我堵在了家里,求爷爷告奶奶,让我一定想办法撤稿,说若不撤稿,他那一年上百万的考级的业务肯定挪地,若这事挪地,全中心人员恐怕都得喝西北风。我老婆仍在金州,单位就是考试中心。在金州时,我住老婆分的房,一直以来与主任是酒友加牌友。
稿子已过二审,到了罗小遥的手上,题目是《考场作弊,千奇百怪——金州经济师考级乱象》。了解到这篇稿是通讯员的自由稿,而非有关部门的指定稿,我松了口气,但事仍麻烦,因为此稿是社里派了记者去核实并对稿子做了修改
的,撤稿不好对记者交代。
罗小遥也有些为难,这些年,我与她级别虽有差别,但在一起处得像朋友,而且帮她的忙多,求她的事少。所以,知道事出我夫人的单位,她铁了心要帮忙,只是犹豫如何帮。
罗小遥说:“要不,我们不撤稿,换一种角度来写?”
我看着她。
“我想想。”罗小遥说,眼光停留在我脸上。我知道,那眼光是空的,她思考时,与我们有些不同,我们进入思考状态时眼睛习惯闭着,她不,她眼睛大而空,附着在你脸上,让你觉得脸上滑滑的。“要不,题目改成《扼住考场作弊,保护公平竞争——金州整治经济师考级乱象》?”罗小遥说着,眼光恢复了灵动,征询地看着我。
她的智慧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伸出大拇指说:“高人!”
“不过你得让那考试中心的主任实实在在花大力气,把那考场作弊的事整治一下,另外还得赶快整一个狠抓考场作弊措施的红头文件出来,在稿子发出来之前,报他们上级部门。”
“那是当然,我马上给他打电话。除抓乱象、做文件,还得让他想办法,给我们报纸上半个版的广告,忙是得帮,但不能白帮。”
“都说王社是红脸好官,我看心却是蛮黑的,一点小事,还是自己老婆的单位,仍下黑手。”罗小遥笑着说。
“这忙帮得,让我怎么谢你?”
“肯定得谢。这稿子,那记者哪里改得好?我还得挤时间亲自操刀。”
“香格里拉新出了个西式经典套餐,要不,请你去指点一下?”
罗小遥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眼神是带有喜色的,但似乎在我脸上没找到她要的东西,所以,喜色又不见了。她说:“这叫谢?本美人挪步,对哪个男人不是奖赏?帮你忙还给奖赏,不划算,再说了,红颜惹祸,错错错。我怕你老婆也来个错上加错。”
罗小遥有过一段婚姻,现在单着。看我发怔,她又说:“把你爱喝的那金州富硒茶带两盒给我当谢礼吧。”我赶紧点头:“这个必须有!”
下午刚下班时,我接到金州新华印刷厂雷厂长的电话,说晚上请吃饭,一副老朋友的架势,讲话仍是那种让人不舒服的做派,说是专程来省城看我,还带了土特产,又说,你上高枝了,我们这些乡里的朋友总得攀攀,不然以后更够不着了。
我以前在金州文联负责刊物时,与雷厂长打过交道,那时刊物印刷的小业务,雷厂长根本不拿正眼瞧,我到江城做了报社副社长,又分管印刷,他一心想把报纸分一批到他厂子印,找了几次,我没松口,一来二去,他觉得熟了,是老朋友了,但我心里因觉得气味不相投,仍生着。
我说:“也是没缘分喝你那酒,我这野鸟,昨儿就被别的林子订去了!”
雷厂长打哈哈,把电话挂了。但没过几分钟,电话又来了。我实在有点烦,不想接,但电话响个不停,只得压住火气再接。电话那头却是老黄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