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猎
作者: 张学东一
来人相貌平平。
再确切些讲,他已过早地呈现出那种年纪男人的诸多特质来,面皮黧黑皴糙,两腮的肉皮松弛呈条棱状,干瘪的嘴唇满是不健康的烟灰色,只有浓而黑的一对抹子眉还在不遗余力地参差乱长,如同久未修剪过的两段绿篱,看上去刺刺扎扎毫无章法。整个脸部的营养,恐怕都让这两条贪婪的粗毛团吸收了去,使得这张脸看上去瘦得惊人又干得可怕。藏在眉轮下面的一双三角眼,多少闪跳着狡黠的光焰,还时不时地翻过一抹阴郁的眼白。通过自家的可视门铃,乍睹这副尊容时,雍和平心里便不由得泛起一阵莫名的不爽,而这种不良印象,又加深了才刚摆脱灯红酒绿场所的疲惫感和厌恶感。若不是门铃一直那样恼人地嘶鸣着,这种时候,他实在是懒得去搭理任何一个人。
“是雍师傅吧?”嘶哑的声音从话筒里慢吞吞挤出来,干涩且低沉,跟那副尊容如出一辙。一定又是哪个讨嫌的保安,他们总会没事找事上门来啰唆一通,什么车停得不是位置啦、堵了人家小区的大门啦、最好是下去挪一挪啦、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诸如此类。雍和平根本不等对方把话说完,便极不耐烦地喝问道:“快说,啥事?”许是楼下男子靠那摄像头太近的缘故,显示屏里的脸严重变形,鼻头显得奇大,同哈哈镜里见到的怪影相仿,这更加剧了主人对陌生男子相貌的坏印象。
“我说雍师傅啊,刚才你是不是把车停在外头巷子口了?”果然未猜错,又是个多嘴多舌好管闲事的家伙。雍和平一边懒散地伸手拉开脖际的领带,一边愤愤地应付道:“都这么晚了,你说,还能停到哪去?拜托了,千万别让人再下去挪车,除非我能把它抱在床上睡一宿!”事实正如此,眼下在市区想找个泊车位,简直比寻个漂亮媳妇还艰难,只要回来稍晚点儿,你就得绕树三匝地满世界瞎踅摸,往往折腾老半天,还不一定能找得到合适的位置。巷口那边虽说离家稍远了点,可也算不赖了,由于它毗邻小区又非机动车道,巷道总共有一辆轿车那么宽,一般夜里过了零点,两旁的各类店铺陆续打烊,来往路人逐渐稀少,车胡乱停放一宿,应该不成什么问题。可问题是,偏偏有人半夜三更还跟自己过不去。
于是他不由分说,草草挂断话机,摘去领带,趿上拖鞋,打着酒嗝,醉意蹒跚地冲进卫生间里。今天是周末,傍晚老婆从幼儿园接上女儿,便直接打车回娘家过夜了,因为明天是老岳父七十大寿,老婆说她得提前过去帮把手,叮嘱他明天午饭前赶回去即可。眼下,他满身都是臭烘烘的烟酒气,当然也少不了花枝招展的陪侍女郎身上的香水和脂粉味,老婆若在家的话,他准得先去冲个凉,不然根本挨不了床沿。她准会为此煞有介事地唠叨半天,闻闻你身上都什么味儿,熏死人了……此刻他确实困得人仰马翻,上下眼皮早打起架了,他胡乱将自来水往脸上泼了那么几把,又拿手心掬了水吸进嘴里咕咕地漱口,他还没来得及拿毛巾擦干脸呢,可恶的门铃复又丧钟似的响上了。
“喂,你他娘的到底还有完没完?!”
就像绝大多数狂躁的精神病人的一次急性发作,他忽然冲着黑灰色的话筒咆哮起来,与此同时,一串晶亮晶亮的水滴从脸颊滑落到脚下的地板上。琥珀色的高光大理石地面,跟所有五星级宾馆的大厅如出一辙,镜面般闪闪发亮,直晃人的眼目,要说这都得益于老婆的日常操持,这个女人实在太爱整洁了,每天不管有多忙,必得抽出空来,将这二百来平方米的复式楼房收拾得一尘不染。他有时刚好站在家中的美国红橡木扶梯上吸烟,就看见她吭哧吭哧蹲在一楼客厅里,撅着浑圆的屁股,反复擦拭地板和家具的样子,那感觉简直就像是一个执着的手艺人,在对自己心爱的作品做最后一次精心打磨。四岁半的女儿确是个小乐天派,高兴起来便随手乱丢东西,她的小画册、童话故事书、七十二色画笔和大大小小的毛绒玩具,总是充斥着房间的各个角落,即便如此,老婆还是能魔术师般起死回生,将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许多时候,雍和平会满心觉得,这辈子能摊上这样一个女人该知足了,不管自己在外面如何辛苦奔波,在家里他可是标准的甩手掌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油瓶子倒地,也不用他去扶上一把的。可男人的心又总是野的,时不时跑到外面撒会儿欢儿,美其名曰生意应酬无法脱身,其实自己也难保不喜欢随波逐流荒唐一下。就拿今晚的这场饭局来说,他确实需要好好陪陪那几个重要客人,红的、白的、黄的各种酒都喝了,后来又去KTV包房,歌也唱得够嗨,尤其是一直缠磨在他身边的那个陪侍小姐,到底还是点燃了他那男人的豪情,最后居然就在狭促的车厢内,他醉醺醺地将那个小妖精摆平了。等他窸窸窣窣提好裤子,忙乱地掖好衬衫,随手抽出几张百元大钞甩过去的时候,对方冷静得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是双手利索地够到背后,旁若无人地系着被他拉扯开的胸罩的小挂钩,然后再拿细手指梳理梳理黑缎子般的长发,便漠然地推开车门,迈着轻盈的猫步,消失在无尽的夜色中。
那时间,有一股腥乎乎的夜风旋进车内,空气中飘荡着来自城市下水井的浓浓恶臭,这股龌龊的味道如当头一棍,似乎是对晚归丈夫的一次警醒和棒喝,使他不由得陷入那种激情消退后的落寞与隐疚当中。
“雍师傅,先别忙着发火嘛,我来呀就是想捎句话,你的车窗……怕是忘关了。”随着话音落下,那张酷似哈哈镜里的丑怪脸,也毫无征兆地消失在巴掌大的可视屏里。
车窗未关?应该不会吧?可刚才自己确实有点儿手忙脚乱,毕竟,在车里做那事,况且又快到家门口了,一时疏忽也是难免的。于是,他不敢再犹豫什么,几乎来不及穿好皮鞋,就慌慌张张趿拉着奔下楼去。脑海中分明还晃动着那张陌生的面孔,黑瘦、萎靡、变形,甚至有些病态,可偏人家还费心费力跑来提醒自己,自己也真是有点儿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尽管他车内不会留有现金和银行卡之类,可他分明记得,那份刚刚签妥的施工合同,正跟一摞标书副本一起被塞在车厢里,一旦让谁拿走麻烦可就大了。要知道为了拿到这个棘手的项目,陪吃、陪喝、陪玩……他几乎没昼没夜地折腾了俩月,直至今晚这一切才算尘埃落定。
奥迪A6L轿车黑黝黝地匍匐在巷口,离车不远处,一盏歪斜的路灯,正呆头呆脑地投来暗淡而散漫的一丛光线,黝黑的车身被那一团朦胧的类似月光的东西所笼罩,远远望过去,汽车静得仿佛一头熟睡中的黑豹。早在几年前,他还开着一辆二手的切诺基,整天灰头土脸地辗转于各个工地,后来生意越做越顺当,出行总得讲讲气派,事关面子问题马虎不得,他毅然决然买下了最新纯进口的这款奥迪牌轿车。
雍和平跑得喘吁吁的,心跳得十分潦草。这种事情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忘记锁车门,忘了关天窗,盛夏时节骤降暴雨,雨水直接从车顶灌进来,车里简直能养一大缸金鱼了……这样想时,先前发生在车内的荒唐把戏又闪跳出来,真是该死,一个人怎么可以忘乎所以成这样,竟忘了关好车窗,在做那事的当口。一旦想到这个关键点,他顿时眼皮直跳,飞也似的冲到自己的车前。
当雍和平心神不定地钻进驾驶室内,并下意识地回头朝后侧的车窗观望时,整个人霎时震惊得无以复加,他简直像个胆小的妇人,突然无法自抑地尖叫起来。
“啊!……你……你……你谁呀?”
实际上,除了那一拃来宽忘关的车窗,此刻赫然闯入他视线中的,是紧挨着那扇车窗的座位上,兀自立着一截黑影,仿佛一只巨大的夜蝙蝠,诡异地钻进车来,心安理得地将这里当作自己理想的栖息地了。雍和平整个心脏猛地蹿向喉头,周身的血液几乎同一时间奔涌进空白的大脑里,一连串可怖的画面迅速在眼前滑过,劫持,绑匪,敲诈,恫吓……所有充满凶险意味的剧情,都一股脑浮现在他脑海中。
“有钱就是好,这车才新换不长时间吧,跑起来准带劲,啧啧……”黑影不无艳羡,像是专门进来参观车的,弄出一串俗气的啧啧声,屁股上下用力弹压着油黑柔韧的真皮座椅,那响声听起来跟他的嗓音如出一辙,叫人难以忍受。
“喂,你……你到底是谁啊,你想……想干什么?”他一面怯颤颤地发问,一面尽可能睁大双眼,去盯视后座上的诡谲黑影。但这种时候,车厢内委实太暗了,想看清一个人的面目不太容易,这更使他心中的那份恐惧感分秒必争地蔓延开来,以至于他都无法正常呼吸了。
“来一根不?”黑影压根不理睬他的惶惑与恐惧,而是静静地伸手从衬衣兜里掏出烟盒,轻轻磕出一支,冲他晃了两晃。那是一盒再普通不过的红塔山烟,这种低档货色在他的交际圈子里早就销声匿迹了。
他警觉而不安地摇着头,额际已然汗涔涔一片了。
“喔,差点忘<\\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尸求.eps>了,你们这帮大老板,只抽软中华啥的,”黑影的口气不无揶揄之意,“咱这几块钱的烂杆烟,咋能入得了雍总眼皮呢?”说着,那两只手开始在裤兜里胡乱摸索起来。黑暗中的窸窣寻觅,带着某种诡秘而邪恶的味道,说不准,对方会冷不丁拔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接顶在他的喉管上,听说,一些夜间出租司机就是这样被劫匪控制住最后丢了性命。
“……我说雍总,别自顾愣着啦,你瞧,我又把火机弄丢了,就借你的点火器使一下呗!”
他这才强迫自己从战战兢兢和胡思乱想中回转过神来。对方忽然改变了对他的称呼,兴许,是个熟人,他俩或许在哪里谋过面,所以才故意拿自己寻开心也说不定,看来情形并没他想象得那么糟。他侥幸且狐疑地盘算着,同时摁下汽车的点火器,进而,又迫使自己积极地思忖起来,或者,一切都是预谋好的,先在暗中蹲点,以便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再装作保安的样子,混进小区叫门,一步步地诱他就犯,恐怕这就要跟他摊牌了。
砰!
点火器自动弹跳出膛,发出一声轻微的金属特有的响音。那感觉亦类似于利刃突然出鞘。他惊得差点没尖叫出声,身体不由得打个激灵,才忙掩饰似的伸手将点火器拔了出来,然后,动作有些笨拙和夸张地向身后递过去。
黑影慢吞吞地将自己的脑袋探过来,对着鲜红的点火头把烟吸燃了。空气中多了种呛煳味,白丝丝的烟气,很快就填满了这个愈发令人感到窒息的狭小空间,仿佛一场阴谋的千百个神秘莫测的触须,无处不在,令人胆寒。
“呵,可真是贵人好忘事啊,怎么,雍总这老半天就没认出我吗?”伴着干呛熏眼的劣质纸烟味,那张瘦削的丑脸,再度伸到正副驾位中间的空当里,像一只非常突兀的面具一动不动,又像是准备跟对方好好叙叙旧似的。
“我看雍总真个是,生意越做越大,人也越活越风流了,可就是这身臭脾气,还那么雷公火暴的,准是在公司里训人训惯了吧。”
直到现在,雍和平总算有机会和胆量抬起手,轻轻摁亮了头顶的阅读灯,借着那一团橘黄色的光亮,谨慎地侧过脸去,使劲注视这张黑暗中的陌生面孔。青灰,松弛,粗糙,狡猾,唯独没有了刚才哈哈镜里的印象,狗日的摄像头,总是把人捕捉得那么怪诞不经而无法辨认。
事实上,眼前的这个抹子眉男人,确实透出几分似曾相识的味道,只是这相貌太过平常了,注定不会让人印象深刻。因此,雍和平不得不仔细加以辨识,同时,挖空心思开始追忆往事。实在是张其貌不扬的脸,最突出的就数那两道粗黑扎眼的眉毛了,看着倒有点儿眼熟,可一时真就搞不清在哪里见过……该不会是生意场上的冤家对头?
二
古稀之年的老人,在饭桌上依旧谈笑风生,频频举起酒杯。
“我说和平啊,今儿的酒咋老不见下去呢?瞧瞧,都能养鱼喽!”老岳父说着便直起身,亲自给女婿把酒蓄满,再端起自己的杯子,朝一直蔫头耷脑的雍和平举了一举,“来,咱爷俩有日子没好好喝了。”可雍和平压根就没听见老岳父的话,一味地沉浸在某种虚空中。老婆不得不碰了碰他的胳膊肘,又凑在他耳边轻声道:“和平,爸等你喝酒呢。”他才如梦方醒,迟疑地“哦”了一声,忙伸手去端杯子,却又不慎,哗啦一下,那杯酒让他碰翻了。
老人用裁判员似的目光盯着他,略带不满地咕哝道:“这生意上的事固然当紧,可也不能一门心思摽着劲,你说说,这钱啥时候能挣到头呢?今儿我看你老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公司有啥烦心事?”他连忙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脸,以示自己很好,但那笑容却稍纵即逝。老婆一面替他重新斟好了酒,一面笑着打圆场,说最近他在外面跑一个棘手的项目,老是深更半夜才进家门,估计是给累着了,昨夜没休息好,让老人千万别往心里去。这话让他心里倏地一热,还是老婆最体谅自己。昨晚,最终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确实睡意全消。那张黑瘦丑陋的脸,和那双不无狡猾的眼睛,就跟一枚生锈的钉子一样,深深钉在脑子里,搅得他思绪如潮全无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