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云关

作者: 冉正万

一、泡沫巨人和愚人金

二〇一四年,我无意中拥有了一片森林和森林中的小木屋。这是我从遵义调到贵阳工作后的第十四个年头。

当年来贵阳,从地质队员变成杂志社编辑后,我住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修建的红砖楼里,寝室曾是杂志社诗歌编辑室,接待过几位八十年代红极一时的诗人。作协在旁边修了新楼,杂志社和作协机关搬了过去。红砖楼的房间并非全空,有一半是仓库,堆放书籍和过刊,还有鸡肋似的旧桌椅旧电器。我住进来时特别乱,除了柏木桌椅和哑铃石锁,还有一堆《大众电影》,封面全是明星,我把它们送给了收废品的人,实在不忍心让蟑螂和老鼠去啃那一张张漂亮的脸。

杂志社只上半天班,每到周五,其他人归心似箭,偷偷察看主编在不在,准备趁他不在开溜。我下班后只能瞎逛,先在作协附近转圈,后来越走越远,去蟠桃宫、去南明河、去洪边门。既不东张西望,也不低头思考,像傻子一样向前走去,不走回头路,也无所谓对错。就这么走了三年,有一天看见东南方向山脉潜踪,扭头处林茂草丰,绿意诱人。那是什么地方?山上说不定有矿。当地质队员时见过类似山头,山上有锰矿和银矿。

我每天读稿件十万字左右,每次都在寻找惊喜,一年下来最多有两三次惊喜,大多味同嚼蜡。这天还遇到一件烦心事。一位在广东工作的贵州人打电话给我,说她看过我所有作品,觉得我每一个故事都在写她,对她造成巨大伤害,她很难过很绝望很生气,准备到法院起诉我。我结结巴巴不知如何回答。她长什么样,她有何经历,我一概不知。但她的语气那么真切,让我怀疑自己,也怀疑眼前看到的一切。第一次没看主编脸色,我决绝地走出作协大楼,只带了一瓶水就向那片山林出发。

从都司桥折向宝山南路,经团坡桥至油榨街,从贵钢花鸟市场开始爬坡。阳光像拳头一样打在背上,汗水在脸上蚯蚓般滚动。想起午饭还没吃,不觉得饿,只觉得狼狈。走了半个小时,视线渐渐越过油榨街一带楼房,可以看到大半个城市。直线距离与闹市并不远,心理上却已经有离开尘间的优越感。

陡坡之上是平地,裸露的石灰岩之间有零星菜地,种着豇豆四季豆茄子丝瓜南瓜,取走了玉米棒子仍然青绿的糯苞谷秆被晒出甜味。这些土地是谁在种呢?地中间插了个稻草人,没用稻草,而是用一块塑料泡沫削成,非常高大,没穿衣服,胸前用红油漆写了一个“滚”字,写得张牙舞爪。围绕“滚”字写了九个小字“捡垃圾的小偷打打打”。有可能是捡废品的人顺手牵羊,顺走了不该拿的东西。泡沫巨人头上用PVC片做了两个招风耳,招风耳上挂着长长的红布条,脖颈处装了个从玩具车上拆下来的小轴承,风轻轻一吹,大脑袋立即旋转,风再大点,红布条开始飞舞。这是稻草人中的超人,赶麻雀的能力比上一辈稻草人强大得多。

没走多久看见一个烟酒店,店名写在纸板上:“水井湾烟酒店”。买了一瓶啤酒、两根火腿肠、一包饼干。喜欢“水井湾”三个字,它让我联想到清凉的井水和涓涓细流制造出来的生机。

饼干特别难吃,有股煤油味。若在城区,我宁愿多走几步,去找牛肉粉辣鸡面肠旺面蛋炒饭怪噜饭盖浇饭。这时,发现有只小狗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掰了块火腿肠给它,它的小尾巴弹簧一样摇晃。我对狗一无所知,从没养过。这只小狗毛色黑中带灰,很肥,嘴筒和尾巴都短。我把剩下的饼干和火腿肠都给了它。小狗不吃饼干,只吃火腿肠。我离开时,它叼着吃剩的火腿肠跟了上来,我赶它回去,它只缩了一下圆滚滚的身体,没后退一步。我转身,它再次跟来。不是土狗,是癞皮狗。

马路再次变陡,抬眼一看哭笑不得,买什么饼干呀,陡坡上有一条小街,小街两边几十家米粉店和小饭店,牛肉粉羊肉粉豆花饭蛋炒饭随你选。我慢下来,小狗屁颠屁颠跑到我脚边讨好,我骂它“不要脸”,它会错意,小尾巴摇得更欢。小街叫陡街更合适,在街中间放个乒乓球,顺着马路滚下去,可一直滚到油榨街。尽头有块长方形石牌,隶书横列“图云关”三个大字。

我叫小狗回去,“你妈会想你的。”它讨喜作跳跃状,我吼了声“滚”,这厮一改常态,龇牙作势要咬人。我说“撞你的鬼哟”,它立即前腿匍匐,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

森林就在眼前,凉风爽得让人背气。大石头上有字,苔藓覆盖,认了半天只认出一个“雨”字(几年后图云关向市民开放,字迹填红描漆,才知道是“雲程第一”)。确实是个关口,一夫当关有点夸张,但两挺机枪足可阻止向上冲锋的敌人。山坡那么陡,不用磙石檑木,撒泡尿都能把人冲下去。山上大树主要是松树和梓木,其次是柏树楸树。我爬上东边乱石冈,半躺在嚓嚓响的枯叶上面。韩愈写楸树:“谁人与脱青罗帐,看吐高花万万层。”我只想说,石头上树叶少了点,硌人。正准备打盹儿,小狗的头露了出来,我忍不住笑了。我专门挑了块陡峭的大石头,它居然也能爬上来。我没好气地说它:“我又不是你爹,老跟着我干什么。”它拒绝承认似的回应:“汪、汪汪。”

贵阳人有个说法:“猪来穷,狗来富,猫来丧。”我一向嗤之以鼻,无缘无故,它们怎么可能来你家。这家伙赖上我,确实没料到。凭这个圆滚滚的小家伙能给我带来财富,用钱砸我也不信。小狗看见我高兴的表情后滚了滚身体,趴在石头上,不时伸出舌头,“席席席,席席席”,很安逸很放心的样子。

上班后特别担心有广东打来的电话找我,不管什么电话,我都让别人先接,如果是找我的就说我不在。我给小狗做窝,一个纸箱,垫上报纸和旧衣服。它把一切当成玩具,将它们撕成碎片。为了阻止狗毛乱飞,我给它穿上一件马甲,它就像披了件大氅、功夫不到位又喜欢惹是生非的小侠,又萌又憨,笑得我胸口痛。

原计划周末再去图云关找矿,一早就去,我准备好了水和食物,还有坐垫和草帽,想在上面待一天。早餐吃糯米饭,管的时间长。还没吃完,主编叫我去他办公室。我怀着几乎崩溃的心情咽下最后一口。他这是要干什么呀?叫我去加班?

不是加班。主编室有东西发臭,他没找到臭源,叫我来帮忙。主编室差不多是仓库,摞得高高的书和没拆封的杂志。偶尔哗啦一声响,是他为了找某本书发生“书崩”。

那种臭,用一百本书也写不完,一旦想去描述,它会变得更臭。一开始觉得非吐不可,当你找不到臭源,注意力集中到寻找上,会被这神奇的臭味吸引。屋子里杂乱无章,找了一个小时没找到。我让主编回去,他拿起任何一本书都看得津津有味,忘了找臭源,也忘了臭。他离开时说:“来喝酒。”和安排工作时一样,也是命令的口吻。

我想到小狗,据说狗鼻子比人鼻子灵一百万倍(不知道是怎么计算出来的,五十万倍和一百万倍有何区别)。我给狗取了个名字:大蒜。抱它回去时,发现它的鼻子像个独蒜。取了名字的狗并不比无名狗能干,它对一切够得着的东西都喜欢啃几口,我强行提起它的头,让它闻臭味在哪里,没用,它闻到了也无法告诉我。

最后在书柜外侧与窗户之间夹缝的挂钩上找到,一块变色的猪肝,他老人家在猪肝外面挂了块毛巾。

下午去主编家,告诉他搜寻的结果。他没笑也不意外,平静地说:“那天经过菜市,看起来新鲜。”他喜欢吃猪牛羊内脏,还有鸡头鸭头。猪肝放在办公室,早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从主编家里出来后直接去图云关,正好用新鲜空气清洗猪肝的臭味。从这以后,我只要有空就去。山上没有锰矿银矿,只有石灰岩和页岩。这不要紧,有树就行。在某片森林里穿梭的次数多了,便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地盘,捡拾坚果,掏一撮松脂,挖一根长相奇特的树根,像在你家里一样自在。而不熟悉的人闯进来,会带着征询的表情看着你,担心你不允许碰这里的一草一木。这和哥伦布宣布中美洲为西班牙领地如出一辙,和动物的领地意识大同小异。

森林对这种行为不但认可还总是奖赏。每次依循熟悉的林中小路钻进去,哪里有紫花菌羊肚菌,哪里有蕨苔和泡参,哪里有刺莓和野草莓,一定不会落空。

和大蒜在森林里钻了两年,大蒜长成一条大狗,我也熟悉了图云关一半以上森林。我们最爱去的是水井湾上面的小山,和身后的山比起来,不过是整条山脉的脚指头。坐在脚指头上,可以看到大半个贵阳。当时没那么多高楼,连编辑部那栋楼都看得见,两百米外的消防大楼和它贴在一起,消防大楼上的瞭望塔像普鲁士尖顶盔一样戴在作协大楼顶上。自己平时在那栋楼里面看稿,发牢骚,偶尔写作、发呆,退到城市边上远观,会觉得好笑,像看老照片一样遥远。时空已发生位移,心里不再那么排斥。

从二戈寨进城,在富源中路即可看见挂在半山上的民房。任何人看见这些房子都会冒出一个印象:布达拉宫。私下里我也这么称呼。

我和大蒜坐在小山上,“布达拉宫”在我们脚下。房舍错落有致,神秘,安详。不过是普通城郊自建房,却给人远离凡尘的清静感。月光明亮的夜晚,风摇松枝,枝影投到地上变化无穷,大蒜腾挪跳跃怎么也咬不住,它不服气地叫几声,然后趴在我脚边小声哼哼。

如果星光黯淡,我们或看车、看城市灯光,或打盹儿小睡,天亮后再回家。

原以为这就是全部,真正的故事这才开始登场。

这一切要感谢大蒜。如果不是它,后来的故事不会发生。

当时在编辑部,谈论最多的是某亿万富翁被判死刑,某歌手不幸离世,还有在德国举办的世界杯足球赛。很少谈文学,即使谈也只有两三个人时才谈。那届世界杯开赛后,无论平时喜不喜欢足球的人,都有兴趣发表意见。对齐达内是否应该被红牌罚下场,争论最激烈,一方以为自己代表人性,一方以为自己代表公平……因为足球,大家对世界历史和文化重新发生兴趣。我的发现同样重要,但在球迷们面前插不上话。可以插话时却再也不想说。好吧,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大蒜似乎早有预感,那阵子一进森林就往深处跑,前面并没有野兔或松鼠,至少我一次也没看见。森林迷人又惑人,低头走上半个小时,你会有小小的害怕,走上两三个小时,你会怀疑自己是否还能找到路回去。如果恰好走到森林边界看见人烟,会重回人间般惊喜。

那是记忆里又热又干燥的一天,还有枯叶被踢开后散发浓重的腐败气息,让人想到古人惧怕的瘴气。“外处山川同瘴疠,自怜能得几人归。”我已精疲力竭,大蒜不顾一切地从树底下荆棘丛中拱过去,我的衣服被刮破,脸和手划出血都追不上它。大蒜一点也没有停的意思,像发情似的悍然不顾。发情的狗目标明确,可以像侠客一样仗剑走天涯。可大蒜已做过绝育手术。给大蒜做手术的医生说,狗狗绝育后可以多活几年。当时松了口气,事后却在纠结中内疚:多活几年就一定比不行使交配权更好?狗从属于人,也就失去了选择权。

大蒜穿过荆棘后停下来等我,它知道作为人的局限,不可能像它一样敏捷。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没真生它的气。穿来拱去好几个小时,感觉已经是下午,越来越担心天黑前走不出去。我是个怕死的人,担心死在这里没人知道怎么死的。

我们走到一个山坡上,仍然是松树,比其他地方粗壮。我坐下来,决定休息一会儿后回家。大蒜在枯叶里拱来拱去,拱出一块牛蹄大的石头。闪着星星点点的金光。这不是黄金,是黄铁矿,可以提炼硫黄。不懂的人以为是黄金,因此又叫“愚人金”。

大蒜忽然不安地吼叫,我忙捡起黄铁矿石。这次它没敢擅自往前冲,一步一回头,看我是否跟在它身后。树丛里冒出一股青烟,不是很浓,但确实是柴火燃烧后的青烟。大蒜试探性地吼了一声。我感到害怕。“火灾”“法律”“监狱”,这些刺激性极强的词全涌出来。我脑袋发胀,浑身发热。

拨开箬叶,看见松树下一个小木屋,小木屋前坐着一位老人,皱纹比头发多,头发比眉毛白。我牵着大蒜项圈,以免它冲动。

老人很不友好地看着我。对大蒜更不欢迎,如果手里有棍子,他非狠狠打大蒜一棍子不可。幸好他手里只有荆竹根,铅笔那么长,使不上劲。火烧在木屋外面的地上,圈了三块石头。为了把竹根揉成他想要的形状,不时把竹根放到火上烤。他一点也不怕烫。

木屋里还有一位老人,戴了顶迷彩圆盘防晒帽,看不出年龄,他责怪同伴:“看嘛,叫你不要烧火非要烧,把人惹来,这下安逸了。”

“我管得住这堆火。”他的火气远比地上这堆火大。地上的火很文静,他的火很暴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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