链子嘴
作者: 垄耘“链子嘴”是陕北人的叫法。是顺口溜,又不是。要链,要串,要一嘟噜一连串地念。或四句,或六句,所以也叫“四六句”。是快板书,又不像,不需要板,不需要快,也不要那么不间断。要简练,要凝缩。还要逗,还要笑,或许还会气,或会恼,甚至还会哭。
在双湾村,链子嘴是人,叫刘毛,外号“刘官讨”。
一
刘毛长大了,长得下巴上的毛已经硬碴碴的了,长成三十岁的年轻后生了。
那是全村人一天天看着长大的,全村人的百家饭一口一口、一碗一碗喂大的。
这时间,全村几乎所有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刘毛没去。刘毛说,我就留在双湾村,双湾的百家饭一碗一碗喂我长大,我要一碗一碗回报百家。
双湾村全剩下留守老人留守妇女留守儿童了,外加一个留守大龄青年刘毛。刘毛三十岁了,在农村,这已经是大龄中的大龄了。不是没人介绍,不是没有姑娘要来,是刘毛不应。刘毛说:
毛杏青的酸,
南瓜老的好。
三十半大小,
五十不算老。
再等三五年,
媳妇门上找。
那份自信,满满的正能量。
双湾村人都还把他当孩子,感觉他仍小,还都毛儿毛儿地叫。有个拈轻拿重的活,留守老人不行,留守妇女不行,就叫毛儿。毛儿也就忙忙地应承,忙忙地去了。
刘毛说,这是我分内的活。
分内分外,刘毛分不清,双湾村人也分不清。反正需要了就叫,叫了就做,做了就吃,吃了就走,走到谁家里都是自己家,做到谁家里都是给自己做。
双湾村人习惯了,刘毛更习惯了。
只有那些刚结过婚的新媳妇还得有一个适应期。那一年,李尚的媳妇刚过门,三天后从娘家回来,正坐在炕上吃饺子,刘毛来了。来了就来了,脱下鞋往炕上一坐,就见婆婆从碗柜里拿出一只碗放在刘毛面前,刘毛也不说话,也不看大家,连她这个新媳妇也没看一眼,拿起碗就盛饺子,盛了满满一碗,还调醋,还蘸蒜,理直气壮地将那碗饺子认真地吃了。吃完了,扯起右袄袖子抹一把嘴,笑了,一炕人也都笑了。
只有李尚的媳妇没笑,她自始至终斜着一只眼睛看刘毛,她不知道这个不速之客是什么人,肯定是亲戚了,否则不会这样理直气壮就像坐在自己炕上一样吃饺子,那种大不咧咧,那种有理霸份,看来还不是一般的亲戚。她刚进门,不能多问,只能用一只眼睛斜着,斜刺刺地,表示气愤,表示轻蔑。更轻蔑的是,后面还跟着一条狗,一条狼一样的狗,狼狗。那条狗也大不咧咧的,来了往地上一卧,也不摇尾巴,也不吐舌头,就瞪着一双眼瞅着刘毛,刘毛笑,它也龇一下牙,刘毛吃,它也咽口水。当然,这些她这个新媳妇看到了,其他人好像都不看,见怪不怪似的。真是的。老大一个男人,什么做派。这是现在城里那些女人,粉面油头,肩挎LV包,拉一根链子,牵一条狗,才有的做派。人家那是耍派,也是寂寞,老公或许是个大款,常打款回来,人不见回来,就无聊,就以狗代人,解忧,解寂,名义上是遛狗,实际上是遛人。你一个年轻后生,一堵墙一样的男人,屁股后面跟着一条狗,算哪门子做派。
直到五年以后,直到李尚走了三年以后,刘毛像一个常客一样反反复复走进这个家门,坐在她的炕上,端起碗就吃,她的一只眼才算放平了。
今天,刘毛又来了,来了就吃,吃完了还是用右袄袖子抹一把嘴,然后说,嫂子,什么活?
李尚家的茅坑满了,满得已经溢出了缸沿。农村的茅坑就是在地上掏一个坑,坑里埋进去一口瓷缸,就是一个厕所。坑里实在太满了,坑沿上,苍蝇一嘟噜一嘟噜盯在上面,毛蛆一蛹一蛹地拖出一条条抛物线……李尚家的从前天开始就不敢进茅坑了,绕道去对面刘三家的茅坑。刘三家的人本来就多,又不分男女,李尚家的要侦察好长时间瞅准了机会才能进去。昨天,李尚家的刚瞅准机会蹲了下去,还未利索,就听见外面的脚步急匆匆的,她赶忙立起,裤子提到半空,刘三就跨了进来。刘三啊的一声,李尚家的红着脸鼠窜而逃。
刘毛就是这样被叫来的。
本来李尚媳妇不想叫,近一段时期以来,那些留守妇女老是咀嚼她和刘毛的事。她倒也罢了,结婚也结过了,孩子也有了,只是人家刘毛,还是青皮后生一个,以后还要结婚,咀嚼这些,好姑娘哪个还愿上门?想起这些,她就怨李尚,一个大男人,说走就走了,也就刚结婚整两个年头,就在一次打工爬架子的事故中永远走了,留下她们母女二人留守在家。
她将这些咀嚼说给刘毛。你看那个刘毛,竟龇着一口牙笑了,问他笑什么,还能笑得下?刘毛说:
叫一声嫂子你不要多心,
谁家门上还能没声音。
清水煮白菜一干二净,
两旁世人们常是瞎操心。
就那个嘴,链得很,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场合,说话着,链子嘴就链上了。你说他贫吧,也还贫得有些意味,就像赵本山,就像宋丹丹。村子里也有人劝他,走吧,到城里去吧,找个师傅,找个舞台,说不定比赵本山还火呢。他还是那句话,我就留在双湾,双湾就是我的家。你看他,刚才,好好给他说事,他就链上了。
不过,李尚媳妇也就多少有些放下了心,就还叫刘毛。有些事不叫不行呀,家里两个女的,一个还小,一个也是拿不起重的。村里壮劳力除了刘毛,还是刘毛。
二
长大的刘毛生得心直口快,能说,也敢说,人家不敢说的,他都敢说。说,还不是一般地说,会说,是用“链子嘴”说。
村东张倖娶了个媳妇,是四川妹子。
这个妹子长得周正,也会说话,口也甜,一过门,就张叔李伯地叫,直叫得街坊邻舍一片点赞声音。张倖母亲也高兴得合不拢嘴,说几辈子老实人积了德,老天爷送上门这么一个好媳妇。
说起来还真是送上门的。
张倖得家里遗传,还是个老实疙瘩。现在的老实疙瘩真成了“疙瘩”,尤其那些女娃们,一说老实,就没了回应,说到能吃苦会劳动,更是直摆手。世事真变了,媒婆们不知怎样说亲事了,不知道女孩子心目中的男人是什么样的男人,只知道从前的好男人变成了女孩子嘴里的鄙夷之声。
女娃的价值判断就是衡量男人的标准,这是历史潮流。张倖的婚事就在这种潮流中一推再推,推到了三十岁的高龄。前年,二老倾其所有,掏了二十万彩礼钱,总算娶回了个媳妇。
那媳妇,进了门就放着一张脸,黑出黑里,不声不吭,不叫爹,也不叫娘,连张倖也不叫,遇上实在过不去的事就“哎”一声。全家人都忍了,好不容易找了个媳妇,能将就就将就,老实人毕竟是老实人,遇了事就知道忍。
就这,那个媳妇待了不到三个月,就回了娘家再不上门。娘家母亲问,什么原因?回答,没原因。母亲训斥,没原因赶紧回去。回答,死也不回去。母亲说,那还是有原因。不得不回答,那就是个实受疙瘩。母亲说,实受疙瘩好呀,能吃苦能劳动,还能由着你的性子,当初不就是看准了他的实受?女儿说,实受也不能实受得你说不能他就不能。娘说,你说清楚。女儿说,我还是个囫囵身子。母亲沉着脸说,罢罢罢,也真实受得过了分。
今儿这个媳妇就像和当初那个反了一样,一口一个爸,一口一个妈,喊上不住声。可喜坏了老两口,一口一个娃吃,一口一个娃穿,疼得放不下身。
那媳妇,果真,放开口吃,张开身穿,就这,毕竟是农村,总还有个底。怕的是遇集,大湾镇逢三逢八有集。现在的集镇和原来不一样了,原来就是自产自销,都是本地的土猪土羊,还有土里的萝卜、土豆、瓜桃、梨菜,几乎所有人都蹲在那个土摊上灰头土脸地讨价还价。现在不同了,现在遇了集,汽车三轮一车一车地开进市集,东来的,西往的,操着宁夏口音的,山西口音的,都聚集在集镇上,他们货物多,摆开的阵势也大,几乎是,城里应有的集市上都有,想买什么就能买到什么。这个四川媳妇每一次赶集都不误,进了街,看见好吃的就吃,看见好穿的就穿。张倖手里拿了父母给的钱,跟在媳妇后边,吃了就点钱,穿了也点钱,好像就是个跟班数钱的。
不到两个月,张家老两口算了一账,比平时的花销涨了十倍。老两口的眉头锁上了,照这样的开销,庄户人家的日子还怎么过?喜也,祸也?老两口不敢想下去了。
村里人都看到了,村里的媳妇基本都是本地女娃,半径超不过五十里路。未过门时,口气十分奢侈,和婆家要东西也格外大方,好像都是大家闺秀。等到结了婚,尤其是另了家分了户,原先的大方收敛得一干二净,立马变了个人似的,都成了铁公鸡。上了集,一般都是看,遇了好衣裳,就不停地试,脱下一件,再换一件,等到说价的时候,就一件也看不上了。一天赶集下来,往往是一个钱的货都没置。连中午时分,到了吃饭时间,也是从随身包里掏出一张自家烙的饼子,在背圪<\\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土劳.eps>处偷偷咬几口,舍不得喝一碗粉汤。看到张倖家的海吃海穿,就嘁嘁喳喳地议论,议论这个不过光景的浪荡妇。但只是议论,家是人家的家,钱是人家的钱,人家想怎花就怎花。刘毛看到了,刘毛就说出来了:
张倖家婆姨好人才,
吃的穿的都不赖。
一日三换模特的派,
一天三餐食口常开。
张二数钱数不过来,
只怕锅盖快要揭不开。
这首链子嘴传播得快,头一天晚上刚出笼,第二天就满村传开了。那些念书娃娃们边走边传,坐在教室里,本来是上课前要唱歌的,有一个学生起了头,就都背起这首链子嘴来。娃娃们都觉得好玩,又知道是说那个张倖婆姨的,有一个胆大的竟跟在张倖媳妇身后念起来。张倖媳妇的脸腾地白了。
那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灯,见过大世面,把个区区双湾村根本没放在眼里。用一口四川腔<\\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手享.eps>了回来:
我是张倖的婆姨张倖是我的汉,
两旁世人都只能在门外看。
撅屁股?屎胬得蛋动弹,
与那些没毛的龟儿子<\\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尸求-仿宋.eps>相干。
链出来是链出来了,传不开。没人给她传,就局限在自己嘴里。她想起了刘毛的传播方式,就主动找那些学生娃们。
学生娃们不买她的账。她问,你们能传刘毛的链子嘴,为啥不能传我的?娃们说,你的不叫链子嘴,你的是顺口溜,你的拗口,不好念。她说,不拗呀。又一娃说,你的有脏话,老师说,不能说脏话。说过来说过去,就是不给传。
不给传,她就亲自传给刘毛,上刘毛的门,对着门传给他。她要让他知道,不光他会链子嘴,她也会,还比他的邪,比他的毒。就不信了!这个女人什么样的男人都见过了,荤的素的,她都领教过了,还怕个黄毛小子刘毛不成。
顺着黄土小道,她勇往直前地走着。高跟鞋有些吃力,没有踩在城里水泥地上的声音,噗嗒,噗嗒,她望一眼脚底,有些感叹,可怜了一双高跟鞋无所用场。心里想,自己现在屈就山乡,穿一点吃一点算得什么,还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缠。真是的,大惊小怪,竟然用链子嘴嘲我,真是些井底蛤蟆。想着,不由得跺一下脚,不凑巧,跺在了一个坑里,一个趔趄,摔倒在土路上,脸上,身上,黄尘仆仆。好在无人看见,忙忙起身,前拍,后拍,哪里拍得干净。
未能到得门前,早有一条狼狗挡在面前。
早就听人说,刘毛的狗很是眼尖,眼毒,能认得好人坏人。那只眼,时刻像一个雷达器一样立在门前,五十步之外,它就一双眼睁得溜圆,看来人是个什么角色,从头上看到脚下,从面色看到肌肤,从衣服看到内里,它不像一般狗只看表面,只看衣服新旧,它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更机敏处,有时它连眼也不睁,闭着一双眼,昂起一只头,自然,两只耳朵是直直竖起的,只从脚步,就能判别出来人的身份。还听说,几乎没有错过。
神了。
张倖媳妇不领这个账,她倒要试试这只狗的深浅。别看她是个女的,她有一身胆量。她知道,世界上的狗并不可怕,她见过的那些金贵的狗太多了,有的是哈巴狗,有的是狼狗,有的竟是藏獒,一个个呲眉竖目,毛发倒竖,舌头展得有一尺长,似乎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就会一爪将人置于嘴下。其实,都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真正可怕的是人,尤其是那些面善绵软之人,背地里不知道插了多少刀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