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字之忆

作者: 宋曙光

对于铅字的回忆,本是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只是因为看到了一位作家朋友的散文,才被钩沉出来。原来我对于铅字的回想,竟也有着非同一般的情感。那位作家的散文,写出了作品变成铅字之后,一种激动与幸福的感觉,以及读者对文学报刊的尊崇,我深有同感。若再深入一层,我在一家新闻单位干过排字工种,还亲眼见到自己的一首诗歌被排成铅字发表出来,这种经历不会是人人都有的吧。

我从中学时期喜欢上了写作并尝试投稿。那时,天津人民出版社有一本期刊叫《革命接班人》,里面有几个页码的文艺作品,是专门面向中小学生的,我曾拿着自己的习作送到编辑部,接待我的负责人,至今我还记得他的名字。稍后,我受电台广播小说的启发,在废旧牛皮纸装订的草稿本上写了一篇小说,大约有两万多字,是仿照中篇小说架构完成的,内容是写一个小学女生练习体操,被体校录取后迅速成长,以骄人的成绩为国家争得了荣誉。再后来,我利用学工劳动的间隙,写出了几十首诗歌,用钢笔工工整整地抄写在雪莲纸上,装订成一册手抄本诗集,起名《火红的战旗》。

这些学生时代的写作,虽然是奔着发表去的,却最终都未能转化成为铅字,刊印在出版物上,不过我早早就立下了心志,努力实现自己的写作理想。正是那本钢笔字抄写的诗集,给了我难得的机遇,班主任老师向到学校招工的新闻单位工作人员特别举荐了我,说他的这个学生喜欢写诗,并且有“作品”。后来,这中间出现了一个小插曲,我还为此被叫到学校做过一次特殊的面试,之前我不知内情,当我接到分配通知,得知自己被分到天津日报社工作,内心是怎样一种兴奋,如果我没有那样一册“诗集”,班主任老师也不会那样有底气。

到天津日报社报到的日子,是一个刻印在心底的时间:一九七五年金秋十月。我穿上的确良绿军衣(当时的逛衣),骑着自行车来到位于鞍山道上的天津日报社行政楼,到人事处办理了相关手续,正式走进了这家市委机关报。经过一周时间的集中学习,我们这批共九名学生,被分到了除编辑部之外的不同车间。若干年之后,我才听说,负责我们入职学习的报社宣传科科长,曾拿着我那本所谓的诗集,向其他学生表扬我的写作,还说我的钢笔字写得如何好。这些我当时并不知晓,随着其他三个新同事,迈进了我人生的一片新天地——报社排字车间,对外也称“排字股”,对内叫“排字房”。

排字车间在办公楼的第二层,宽大明亮。一踏进车间,我立时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我从没有进入过如此整齐划一的工作场所,满车间没有别的,都是铅字,简直就是一座铅字的森林啊!我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随着车间主任的引领,穿过一排排排列有序的铅字架子,就像置身于一座奇妙的宫殿,待将整个车间转过一遍,我突然心生奇幻,感觉这排字车间充满了奥秘,吸引着你用全身心去探寻,只要你有兴趣。就是那一瞬间的感觉,让我喜欢上了这里,并与铅字产生了某种亲近感,排字车间特有的气息让人闻过不忘,连同紧邻的铸字车间,不断有机器声与烟火味传送过来,这种嗅觉一直留存在我年轻的记忆里。

我对铅字的熟知,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只是我当时还不了解《天津日报》的创办史,不知晓曾从《天津日报》走出去那么多新中国新闻史上的名人,特别是文艺副刊的创办者,郭小川、方纪、孙犁。想当初,我们懵懵懂懂地进到了新单位,身边的同事都统称为师傅,既有时代特征,也代表了一种尊重,正是因了这样的师傅们帮教,我们才逐渐形成了感知。

进入排字车间后,我们这四个新学徒,统一由一位李姓师傅带领。在我的印象中,这位李师傅始终热情、和蔼,说话和和气气,从未跟我们发过脾气,不知道是不是车间领导跟他有过什么交代。他身量不高,干活时就系上围裙、戴上套袖,还要架一副白框眼镜,显得有城府又有学问。是这样的,排字工人大都是识文断字的文化人,否则怎么能胜任印报、出版的工作呢!

李师傅给我们介绍车间情况,事无巨细,如数家珍,好像整个排字车间的情况都装在他脑子里。我们跟着这样的师傅学徒,感到心安和踏实。他特意领着我们站到铅字架子跟前,具体讲解排字工作的要求和要领,听着他的传授、看着他亲身示范,我们特别感动。应该说,出了学校门,我们就踏进了报社门,也即迈向了人生与社会。李师傅就是我们入门的老师,四个大小伙子每个人都比他高出一个头,围绕在他的身边,好像我们不是他的学徒,倒像是他听话的孩子一样。

初次站到铅字架子面前,我感到一头雾水。这一面墙似的铅字架子,有一人多高,上面的铅字是如何排序的?它们之间有没有规律?我们多长时间才能够熟悉它们?李师傅看出我们面露难色,便指着铅字架子说道,你们不用紧张,车间里的这些铅字架子都是统一的,现在报纸上的文章正文,用的就是这种五号白体字,10.5磅(后来报纸多次改版,字号多有变化,目的就是为了增加容量)。还另有拼版时要用的标题字,也分字体和字号,与难检字一起在车间后面的架子上。现在,你们就尽快熟悉字盘里的字吧,争取能够早一天上岗排稿。

接下来,就看我们个人的努力了。每天一上班,我就站在铅字架子前“相面”,上下左右反复地看、念、记,恨不能只用一天时间,就把架子上铅字的位置全部记牢背熟。当然,光着急是不行的,要把心踏下来学。感觉到疲惫的时候,我就借着琢磨铅字架子解乏,发现这一个个铅字堆积起来很有分量,所以铅字架子都是呈A字形摆放,使之能够均匀受力,它们一排排整齐划一地伸向车间深处;每副铅字架子都是由十五个规整的方形木盘组成,上面六个,下面九个,中间是标点符号,有两寸宽的探出部分放置铅条及排字用的手托;木盘里排列有大小不一的竖格,铅字就根据字的标识装在里面;这样的铅字架子一溜三组,成若干趟,便于前后左右都能排字;除了常用字的铅字架子,还有黑体、楷体等的字架子,以及用于制作标题的各种字号、字体的架子,如小初号、大初号,宋体、牟体,等等,包括拼版时必用的种类繁多的铅条……每天上班八小时,我就在这铅字的海洋里遨游。

背了几天的铅字架子,基本记住了常用字的大概位置,这十五个字盘里共有一千一百六十一个铅字,它们不是按照偏旁部首排列,也不是以汉语拼音为序,而是将使用频率高的字和词,放置在字架子的上方,伸手可及,这些常用字的字格也略大,用得多,里面装的字也就多,而不常用的字就相对少些,单独放在十六个字盘的右侧,是按汉语拼音顺序排列。这样,就只能靠着死记硬背,才能记熟架子上铅字的位置。我们几个人也会互相考问,看谁能记得更多、更熟练。虽然还不能指哪打哪,但磕磕绊绊地也能记得一些字时,我就在心里编几句话当稿子,试着去拣字,致使兴趣大增。

看到我们这样用功,有一天,李师傅告诉我们说,你们可以试着排一排稿了,看看自己拣字的熟练程度、时间快慢。于是,我们学着师傅们的样子,像模像样地拿起手托,走向铅字架子。那时报纸的铅字排版都是按栏数划分,一块整版分为九栏宽,每栏十三个字,栏与栏之间有一个字的腰栏,所有预发稿件统一按两栏文发排,拼版时再根据编辑板式变化栏数。有意思的是,仅有一寸来高的铅字上面,都有一个小凹槽,排字时只需对齐了这个凹槽,就不会出现歪字、倒字的情况。排稿前,这样的常识都是要知道的。我用左手握住手托,里面放上两栏宽的铅条,食指和中指夹着稿纸,腾出右手去拣字,一般都是看一眼稿,拣几个字,看多了怕记不住,还容易有误,标点符号也不能出错。师傅们可不是这样,他们经验丰富,快手每小时可排三千多字,看稿和拣字几乎是同步进行,有的师傅甚至手里同时能捏四个单字,排字速度奇快。

初次展示身手,显得有些手忙脚乱,我举着手托、夹着稿纸,两只眼睛不够用的,一会儿低头看看稿子,一会儿又仰脸瞧瞧铅字架子,既怕看错稿、串了行,又怕拿错了铅字,遇到一时找不着的字,就在字盘上面来回睃巡,心里一起急,就更是找不到要找的字,只好去请教师傅。一张三百字的稿纸,停停顿顿地排下来,根本无法计算时间,就当是一次实战练兵吧。

慢慢地,我终于能够独立排稿了,几乎每排一篇稿件,都需要仰脖弯腰、前后转身,但即使这样,仍免不了发生稿子看花眼了、手托里排好的铅字乱了、往盘里掐活儿时铅字撒了,没办法,只好再重新排过。就这样,经过反反复复无数次的练习、操作,李师傅才点头答应,让我们上岗顶班了。每天的预发稿很多,老也排不完似的,编辑部总是喜欢多发稿,长期停用的稿件也是有的。排稿多了,质量就成了关键,排好的稿子用墨滚儿打出小样,连同原稿一起送至校对组,排字车间的楼上就是校对组,在房顶开凿出一个小方洞,安装上一副升降滑轮,将打出的初校样子装进小铁桶,上下传递起来非常便利。

稿子是排出来了,质量如何?在每份打出的小样上面,都印有排字者的姓氏,如果小样回来时变成大花脸,满是红笔画出来的差错,那是很丢颜面的。庆幸的是,我的排字速度、差错率,从一开始就都是比较好的,老师傅们拼版时,喜欢用这样的稿子,不需要怎么改错就可以直接拼版。排字师傅们的口碑,为我以后的工作赢得了赞誉。

排字车间的工作实行两班倒,白天要排预发稿和完成预拼版,夜班则主要是为了当天见报的版面,每天都在强调提早出版时间,所以夜班师傅都是个顶个儿的好技术。一九七五年的冬天,车间通知我开始上夜班了,我像领到了新任务一样地兴奋,这是仅仅熟悉排字工作的两个月之后。夜班是上夜间十二点整,单位里没有集体宿舍,我只好十一点半从家里骑车出来,一路夜行,街道上寒风袭人,常有野猫、野狗蹿出,我从无惧色,更加快速地骑行。

我没有上夜班的经验,总是晚上睡一会儿觉再起床上班。排字车间的夜班是实打实的,待排稿、拼版工作完成,当天的几块版全部签完付印,我们还要分字,就是将排空的字架子重新填满,以备白班时便于工作,并将轧完纸型的铅字版拆散,标题字放回字盘里可以再用,正文用的五号字送回铸字车间回炉。此时,已经是凌晨了,天光大亮,在铅字架子之间来回穿行了一整宿,两条腿的腿肚子感到了酸胀感,好在我那时年轻,感觉不到什么疲惫。我和师傅们结伴去对过院里的食堂吃早餐,那时“铅作业”每天有四角钱的营养补贴,照例是要喝一杯牛奶。我从单位回到家里刚好八点钟,家人都去上班了,我正好睡觉。

转眼到了一九七六年。这一年,经历了一些国内大事件,这是一个应该被记住的年份。周总理、朱德、毛主席先后病逝,人们的心情无比悲伤,新闻单位肩负着繁重的宣传报道任务,排字车间是出报的重中之重,又是极敏感的工作区域,不容有任何闪失。那一时期的排字车间,师傅们仿佛都置身在无尽的哀痛之中,尽心尽力地完成好本职工作,避免出现任何纰漏。每当有了重大新闻,车间里就会及时做出部署,师傅们都是从白天就开始紧张工作,全力以赴。我记得清楚,有几位公认的技术最好的王、郑、冯等几位师傅,每次头版的重大新闻,他们好像都轮流“主拼”,大家均以他们为中心组版,协调有序。有一次,车间接到紧急任务,赶拼一块转天见报的整版新闻,这块版需要制作通栏标题,肩题、主题、副题加起来多达好几行,这类通栏标题的字号也大,厚度起码要有多半尺,做题的难度很大。在操作台前,王姓师傅将通栏标题一丝不苟地调整好,试了试,一双手刚好能够抓起来,他稍加用力,就听“咔嚓”一声,便知道做好的标题已稳稳地装进了版心里,这一声重重的脆响,使大家悬空的心瞬间落了下来,关键时刻还是老师傅,还要靠过硬的技术。

后来,我经常听人称呼王姓师傅为“万能”,这其中有多少含义我说不清,但仅就技术、认真和工作态度,我是认可这样的称呼的。我也慢慢看到了,这种铅字通栏标题,不同于锌版标题的制作,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偏差,多一根铅条都装不进去,少一根铅条便会在版里晃荡,还有可能错位或乱行。另有一位极细心的李姓师傅,每每签好付印的铅版在上轮转机前,他都要用特制的T字形钥匙锁紧版心,然后横竖吊线般地检查,就怕影响印刷质量。

如此高超的技术能力,着实令人羡慕。车间里的每个职工,都是党报的成员,报纸上的一个标点、一个字、一篇稿,直至每块版面,都洒有排字师傅们的辛勤汗水,当然也包括我们这些新人,为此而怀有一种荣誉感。一天早晨我下了夜班,将当天的《天津日报》夹在自行车后衣架上,这天的报纸一版刊有朱德委员长逝世的重要消息,在停车等红灯时,路人纷纷向我行注目礼,似乎在问:报纸这么早就印刷出来了?

特别难忘的还有唐山大地震。地震当天我是白班,车间里的震况我没有经历,听说铅字架子震损得不多,基本没有影响后来的正常工作。震后转天我去上班,马路上已满是砖头瓦块,路面阻塞,自行车都难以骑行了。报社行政院里的楼尖顶掉了下来,深深地斜插进地面。这里曾是一所名人府邸,称作张园,现今已成为文物保护单位。报社办公楼的第五层原只是一个帽顶,起着装饰作用,地震后成了危顶,砸掉后便名副其实地成为四层楼的报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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