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黄羊
作者: 房伟一
那是几年前的旧事了。我和安筠在乌鲁木齐转机,遇到航空管制,等了许久,顺利登机后,又飞了几小时,才到了库尔勒。老韦已靠在北京越野吉普上,等得不耐烦了。新疆太大,飞都要这么久。我和安筠在机场门口,一通乱拍照,发朋友圈。老韦翘着胡子,说,内地人,高楼大厦挤惯了,到了“撒着欢”活的地方,傻了呗。
我们和老韦不熟。他和我的同学是好友,我们也是第一次见。同学拜托老韦照顾我们。他这些天正好没事,陪我们在南疆转转。老韦是文联干部,父亲是哈萨克族,母亲是汉族。他有点凶,五十岁出头,身板强壮,浓密的短髭,喜欢叼着黄杨木烟斗。老韦学摄影出身,也兼做导演,还是探险家,他刚给单位拍了纪录片,领导让他在家休假。
闲着就难受,我前世肯定是头野驴,跑着才能活。老韦搔着短发,自嘲地说。
我们哈哈大笑。不知为何,来了新疆,心一下就宽了,说话声音都大了,嗷嗷地,带劲。安筠休闲装打扮,围着纱巾,戴着路易威登的墨镜,还涂了防晒霜。这会儿,她也不管太阳毒了,爬上了老韦的吉普,打开顶棚,催促快些上路。她上车时还不小心蹭了保险杠。老韦的吉普,保养得油光水滑,经过多次改装,有些张牙舞爪。老韦赶紧过去,摆弄半天,轻轻地摸着烤漆,心疼地说,车可是我老婆,闯沙漠,上天山,漫漫长夜,全靠它了哇。安筠赶紧道歉,老韦没发火,只不过盯着安筠,看了会儿,小声对我说,你的妞可真靓。我白了他一眼,表示对这样的恭维,早已麻木了。
来南疆之前,我们做了“攻略”。博斯腾湖、罗布人山寨、库尔勒铁门关,这些地方都必须去,阿克苏的英买力、库车,还有塔里木乡,都是老韦推荐的。安筠想去小河五号墓地,那里有神秘的“楼兰公主”,老韦也曾参与小河墓地的发掘。老韦磕了磕烟灰,把烟斗放好,发动吉普,摇着头说,那是沙漠,不是闹着玩的。再说,那里现在归军区管,为了防止游客干扰,小河已被列入军事管制地。安筠不服气地噘着嘴,说,你怎么能去?老韦挺着肚子说,我是谁?我是中国最高资质的探险导游!余纯顺知道吗?那是我朋友!
我越发觉得,老韦有很多神秘的地方。
老韦开车,和他的人一样,狂野彪悍,速度吓人。他多才多艺,会汉语、维吾尔语、哈萨克语、蒙古语等多种语言,民歌唱得好,肚子里的故事多,路上,给我们讲故事、唱歌,倒也热闹。安筠对他很好奇,问这问那。
我问,老韦,给单位拍的啥片子?
老韦说,无所谓的,几天就搞定了,主要拍了自己想拍的。
安筠说,拍了什么?
老韦丢过来一摞照片。都是天鹅,黑天鹅,火红的喙,黑亮的羽,有的交颈欢唱,有的独自觅食,背景是春天的、雪水融化的天山。
黑天鹅原产澳洲,天山可不常见,爱上它们,我吃了好多苦。老韦喃喃自语。
安筠惊叹着,太美了!一切是大自然的恩赐。
安筠很矫情,外加小白领绿茶气质,不知咋的,我打心眼里腻歪她的做作浮夸。可我不得不承认,老韦是个有魅力的老家伙。
安筠似乎对老韦更感兴趣,又问了很多白痴问题。老韦瞟了我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着天。我索性闭嘴。他俩越聊越投机,老韦的语速越发快了,简直有些滔滔不绝。
老韦说,他拍了很多照片,也拍了半小时长度的纪录片。他窝在天山一个帐篷两个多月。晚上寒风刺骨,躺在睡袋里,也难以入眠。白天阳光还好,就是山风太大,手和脸都皴裂了。老韦还说,黑天鹅求偶,特别浪漫,既会交颈鸣唱,还会以喙相碰、以头相靠,在天鹅两喙相碰时形成爱心形状。他拍得热泪盈眶……
嫂夫人不管你?你不用管孩子?我冷不丁地问了他一句。
老韦猛地打住,脸憋得通红,半晌才说,我们没孩子,去年春天,我们刚离婚。
老韦像被针扎破的气球,精气神全没了,也不说话,自顾自地开车。安筠投来幽怨眼神,埋怨我破坏了氛围。我心里有气,我是“正牌男友”,她倒好,认识一个男人,不到两三个小时,就熟络得吓人。看着老韦吃瘪的样子,我不能再痛下杀手,也就此打住。
新疆的路太长,地方太空旷,开上半天,也遇不到一个人、一辆车。老韦的车速飙得快,开得倒平稳。沙漠公路在孔雀河边,两边的沙枣树、胡杨、巍峨的天山、透着黄色的塔里木沙漠,默默地向后飞速倒退,甚至容不得挥手告别。晚上九点,天还亮着,大团大团火烧云,在天边徘徊,映红了我们疲惫的脸。
老韦低声吟唱,少数民族语言,曲调听着熟。他的声音不大,沙哑浑厚,带着点哭腔,旋律很优美。歌声伴着我们一路西去,向着预定休息地。我没打断他,静静地听着,安筠捅了捅我的腰,小声说,《一朵玫瑰花》,哈萨克民歌。
老韦偏偏头,若有所思地说,年轻那会儿,我就想当“阿肯”,在弹唱会上出风头,唱歌、跳舞、喝酒、吃肉,还有美丽的姑娘。
他又用汉语唱起:
那天我在山上打猎骑着马,正当你在山下歌唱,婉转如云霞,歌声使我迷了路,我从山坡滚下,哎呀呀,你的歌声婉转如云霞……
二
接着几天,大家都玩得高兴,小小的不愉快,也烟消云散了。老韦大大咧咧,但也会照顾人,他带着我们在博斯腾湖乘船,在附近的少数民族小酒馆吃饭,特意买了正宗“五道黑”鱼。湖水清澈,才养得鱼汤鲜美。小酒馆门面不大,后院飘着牛羊肉香味,门楣上写着几种文字,桌子板凳油腻腻的,歪歪斜斜,像喝醉的酒客。
小酒馆客人不少,汉族和少数民族都有。我和老韦喝了不少伊犁特曲,出门一阵狂吐,吐完接着又喝。老板四五十岁,也和他熟悉,特意给我们送上大羊肉串、羊排和抓饭。新疆羊肉又嫩又软,不膻,说是“大羊肉串”,因为那串简直太大了,一串能顶上海的五六串,嗞嗞冒油,让人垂涎欲滴。我吃了一串又一串,吃得口滑,又要了一大盘羊排。抓饭也棒,羊肉和米饭混合着浓郁香气,葡萄干、胡萝卜、圆葱的搭配,爽口去油腻,让人爽心悦目。只是“羊肺子”,我吃着不习惯。据说是将羊肺洗净,将和好的面用水洗出面筋,呈糊状加油和盐,灌入面肺,扎紧气管,在水中煮。我咬了口,荤香气顶到喉咙,有点受不了。
喝酒!南方少爷,到新疆熏陶一下,才有男人气概。老韦坏坏地笑着。
我也不打怵。虽说我是IT男,在苏州长大,但父母都是山东人,酒量是遗传的,我还不相信,二十多岁小伙儿,会怕老头。几圈酒下来,问题来了。老韦不是喝酒,简直是向嘴里“倒酒”,又急又快,好像那只是几杯凉白开。
我吐过了两次,只能甘拜下风。
我趴在桌上休息。安筠和老韦划拳,她酒量太小,老韦意犹未尽,把老板扯过来,大家继续喝。老韦喝酒,还夹杂着唱歌,引发了老板的感慨。俩老男人都是哈萨克,来了个歌曲对唱。老板娘听到歌声,从后厨跑来,载歌载舞助兴。很快,被欢乐氛围吸引,我和安筠也加入了。老板索性在后院点起篝火,很多酒客跑出来,在落日余晖下,喝酒、跳舞、唱歌。
小酒馆变成欢乐海洋。他们有的唱《玛依拉》,有的唱《阿拉木汗》。店里伙计拿出不少乐器,有热瓦甫、冬不拉、那各拉鼓、都塔尔,这些东西,我都不认识,都是老韦告诉我的。看着伙计轻车熟路的架势,载歌载舞吃饭的场景,他们肯定经历了不少次。老板娘岁数不小了,扭动着粗粗的腰肢,有着说不出的自信和活力。
这在大上海,几乎不可想象。大家都端着,扮演高等文明人。安筠的脸上,此刻涂了不少油脂,衣服也脏了,她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跳得起劲,毫不在意。在上海,她走到哪里,都保持优雅姿态,人多的地方,就戴口罩,对理财客户她也这样,虽然满面春风,但如果有人挨着她,她就客气地用英文说,请保持社交距离。
醉眼蒙眬之际,几个鬼鬼祟祟的少年,偷偷溜走了,想必没付账,跑得慌慌张张,磕磕绊绊。我告诉老板,老板笑着说,几个小巴郎子,认识他们的,别说扫兴的事啦。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老韦突然吟出两句诗。
老韦别转,想阿依仙了?老板打着酒嗝,醉眼惺忪地说,<\\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3\链接\尸从.eps>货!
我扶着老韦。他从怀中掏出两个物件,摔到我的手里,说,兄弟,好朋友!礼物送给你和女友。
我映着火光,仔细看去,是黄褐色的物件,煞是好看。
老韦晃着脑袋,说,我打的野狼,在天山上,狼肉被这酒馆老板吃了,狼皮送了领导,剩下些零碎。狼后腿膝盖骨叫“狼髀石”,这对“狼髀石”送你们了。
干啥用的?我问。
辟邪呢,老韦有点撑不住了,喃喃地说,让你们腿脚强健,跨越千山万水……
我赶紧致谢,心头也一热,这粗豪汉子,也是重情谊的男人。
还有呢,老韦凑近我的耳边,小声说,只能和自己的至爱分享,它象征爱情永恒呢,一只狼,只有两块不离不弃的“狼髀石”。
老韦嘟哝着,重重地倒在地上,打起鼾声。我强撑着,和老板把他搬进酒馆,歌舞盛宴,才慢慢散去。我问老板,阿依仙是谁?
老板大着舌头,只是说,老韦,就是团疯火!女人爱他,也受不了他。
我要是女人,丈夫几个月躲在天山,拍天鹅、喝酒、睡帐篷、不回家,我也受不了。
阿依仙究竟是谁?我不死心,继续问。
老板吐出一连串白色酒泡泡,沉沉地合上眼皮,不再搭理我。
我把另一个“狼髀石”给了安筠,这才发现,骨头中央钻了小孔,拴着细红绳,正好挂在脖子上。“狼髀石”是黄褐色的,想来常被把玩,有些“包浆”的滑润感。
安筠接过“狼髀石”,不挂上,只拎在手上,慢慢转着,醉醺醺地说,给了我不能反悔,将来有了新欢,再和我要,那可不行,进了我的账户,就是我的财产,是投资,是收藏,还是理财,我说了算。
我苦笑着说,随便你吧,一切看你的决定了。
三
我们准备去阿克苏。春天快过了,夏天要来临。这时的新疆最美了。车开累了,停下休息会儿,公路边撒出一线尿,浇着露着浅草皮的地面。我们尖叫、咒骂,和曲折顽强的胡杨成为朋友,偶尔路过的、远处的红狐狸,呆呆地看着,好像我们是怪异的野兽。
蓝天、白云、青草,寂寞广大的天地,不用考虑那些烦心事了。
西安交大毕业后,我去了上海的手游公司,打拼了六年,熬夜加班是常态,工资涨了几位数,但房价飙升速度更吓人,浑身肥肉也跟着“繁衍昌盛”,足足长了二十多斤。安筠在金融机构,搞风险投资,挣钱和我差不多。她面容姣好,身材修长苗条,属于出去吃饭,很长面子的女友。她刻意节食,每周去健身房,学普拉提和现代舞。私教课一节四百多,一年四五万块。我不让她去,可耐不住她撒娇。她在单位不吃食堂,每次都点高档外卖。高级化妆品与名牌包,没钱多买,总要有几个装点门面,服装也要牌子货,A货是不可能的。那帮女同事,个个都是火眼金睛,穿得差点,就被她们嘲笑。
杂七杂八,她的工资剩不下,还要我倒贴很多。我索性将大部分积蓄打给她,让她攒着,结果是,她比从前买得更多了,特别是“双十一”这样的“砍手节”,让我噩梦连连。
我们这样晃着,眨眼到了三十岁,这才发现,早先潇洒没买房,如今要结婚,才后悔了。安筠就不想结婚了,她说,目前状态挺好,俩人都不累。她依偎着我,拍着我日渐隆起的小肚子,说,人家不想你太辛苦嘛。
她拒绝见我的父母。母亲有些担忧,说,你们和结婚有什么不同?你的钱,都给她花,又没有婚姻约束,小心当“备胎”。安筠这种细腰丰胸、大长腿的性感妹子,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她有个上级主管,说是带着她投资,打电话的暧昧语气,能酸出柠檬汁。她在健身房也没少惹事,常有帅哥或有钱男人搭讪,说的是塑形马甲线、人鱼线的“健身梗”,要不就是投资理财、融资上市这样高大上的事。也有男人送她礼物,她还和人家吃过饭,却差点“吃了亏”。不是我小气,谁看着女友和别的男人暧昧,都受不了。我说,你不要对男人“媚笑”,让人家误会。安筠委屈地说,没“放电”,他们就是垂涎我的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