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春

作者: 劳马

胡老师对生活的赞美既具体又奇特,概括为一句话:“臭豆腐最香!”

说这话时,那由衷的真诚发自心底,口气和面部表情果断肯定。在进一步阐释这一论断的过程中,口腔里溢出的涎水几乎能顺着嘴角流下。

“跟你家乡的羊肉比,哪个更香?”有同事逗他。

“各有各的香法,这两样东西不能放一块儿比。”老胡笑着回答,因为他是内蒙古人,在草原长大,羊肉是他的挚爱,“当然,是肉本来就该香。香是羊肉的本质特征,具有一般的普遍性。臭豆腐的香味则不同,有其特殊性。闻着臭,嚼着香,这个厉害!”他煞有介事地解释。

问题是胡老师把这句话一直挂在嘴上,变成了口头禅,用来评价许多不搭界的事物。比如说,在他的学生取得成绩时,他会来一句:“臭豆腐最香!”算是夸奖。有人私下里把这种奇葩表现,总结为“臭豆腐情结”,称他办的都是“臭事”。幸好他的性格大大咧咧,偶尔听到这类话,会随口附和,自嘲此生最擅长的就是办臭事。

一年多前,我在去学校教职食堂的路上看见他的背影,加快步子追上去,从背后大喊:“臭豆腐最香!”

老胡应声转过头来,冲我口令般地回了一句:“臭豆腐最香。”

“好久不见,胡大教授忙啥大事呢?”

他哈哈地笑着,一字一句地告诉我:“正忙着办臭事呢!”

“闹疫情呢,办啥臭事,没出野外?”我逗他。

“你刚说了,闹疫情嘛,哪里也去不了,整天憋在家里,快疯了。”

“这些日子疫情转轻了,可以到野外跑跑了。”我知道,老胡是个待不住的人,由于地质学的特点,每年大部分时间都跋涉于荒山野岭。

“正琢磨呢,等我忙完一件臭事后去大别山走一趟,我当年毕业实习的地方。”老胡说。

“啥臭事要办?”我笑了笑。

“我这辈子要办的最大一件臭事,说来话长。要不到我家去,整两杯,边喝边说。”老胡伸手拽我。

“喝酒?大中午的,换个日子吧,找个晚上。”我不习惯中午喝酒。

“别扯了,咱哥儿俩有一年多没见面了吧,选日不如撞日。走走走,去食堂打包几盒下酒菜,酒是现成的,我攒了几瓶土酒。别在这儿站着啦。”

“是啊,不是一年没见,是两年多了。行,喝几盅。你家里方便吗,要不你去我家?”

“没事儿,老婆和丫头回老家看姥姥了,正好我一个人在家,走!”他边说边往食堂大厅里走,大步流星,跟在野外勘探急着赶路似的。

我与老胡同住学校家属区,中间只隔一幢楼。但认识多年,在一起喝酒吃饭的时候并不多,平时也较少能碰上。他在地质系,我在外语系;他常出野外,我则基本上足不出校园大门。头一次到他家喝酒,我多少有些不习惯。

“快坐,快坐,家里有点乱。来,就坐在沙发上,茶几当饭桌。你别客气,你是搞文学的,文化人讲究。我虽说顶个教授的帽子,没啥文化。搞地质专业的,顶多算个‘跑山工’,常年跋山涉水,睡过山涧,住过帐篷,饥一顿饱一顿,弄到啥吃啥,没啥讲究。”他边收拾边客气,把茶几上堆着的口罩和袜子统统扔到垃圾桶里,又简单地用酒精湿巾擦了擦,就把饭盒搁了上去。然后跑进书房取了两瓶土酒,神神秘秘地让我猜酒的年份。见我对此没啥研究,他便兴致勃勃讲了酒的来历、香型、价格、真假鉴定等一大套我闻所未闻的知识。

“我是酒盲,喝啥都一样,分不出好赖,只要能上头上腿,达到飘飘忽忽的效果就行。”我急着让他倒酒。

“那可不行,喝酒也有讲究,不能瞎喝,瞎喝就把好酒喝瞎了。”他倒酒前闻了闻瓶口,闭上眼睛夸张地赞叹道,“臭豆腐最香!”

“闻酒能闻出臭豆腐的香味?这酒还能喝吗?”我大笑着端起酒杯。

“习惯啦,口头禅,是我胡某人的至理名言。”他一口酒仰脖咽下,嘴里发出咂巴声,“好酒啊!”

“好酒,好酒。”我也附和着连声称好,并问他,“老胡,你这口头禅背后到底有个啥故事,是个什么梗?”

“哈哈哈。”他笑了,开心得直拍大腿,“其实也没啥梗,是一段很平常的故事,但让我忘不了,这辈子也忘不了,来,再整一个,听我老胡慢慢道来。”说到这儿,他还把杯子重重地拍在茶几上,像说书人拍打醒木。

三十五年前,老胡还是小胡,上大四。全班三十二人,分为四组,奔赴四个实习基地,做野外地质调查,撰写毕业论文。他们这组在一位王姓指导老师的带领下,前往大别山金寨县。尽管大一、大二的暑假集体出过野外,但毕竟是搞地质专业的,一听说能走出教室,大家还是异常兴奋。南方的山和水,对很多北方同学都有强烈的吸引力。他也从未去过南方,在大别山腹地跑了三十多天,地形地貌、生活习惯、风土人情,什么都是新鲜的。

老胡告诉我,金寨县地处皖西、大别山主脉北坡,大地构造属淮阳古陆的一部分,十亿年前就从海底隆起成为陆地,桐柏的磨子潭断裂带是其南北地质分界线,这里多次受构造运动波及,尤其是褶皱运动的影响很大,形成了中山、低山、丘陵、盆地和河谷平原的地貌结构,并且山脉、丘陵、长条形盆地与河谷相间分布……老胡借着酒劲,趁机为我这个搞文科的外行上了一堂地质课。此前,提起大别山和金寨县,我只知道那里是著名的革命老区,1947年,刘邓大军曾千里跃进大别山,揭开了战略大反攻的序幕,成就了中国革命史上惊天动地的壮举。

半瓶酒下肚,老胡红光满面,越发滔滔不绝。讲了地质,讲了地理,聊到历史和风土人情,说当地如何风景优美、民风淳朴,但乡亲们的日子过得很紧巴,此外还描述了实习期间他们这群北方小伙子遇到的水土不服、饮食不习惯等诸多困难,“特别是蚊虫叮咬,那里的蚊子太吓人了,隔着衣服都能把你的血吸走。浑身是包,又大又肿,真是难受。”

“那跟‘臭豆腐最香’有啥关系?”我岔开话头,试图引导一下他的思绪。

“对,你不问我差点忘了。树老了根多,人老了话多。你听我慢慢说。”老胡又咂了一口酒。

“你说吧,时间早着呢!”我抬手看了看表,时针正好指向三点。

老胡接着慢慢道来:

是这么回事儿,我长话短说。我们借住在一个小学校的教室里,教室很破,四处漏风,赶上雨天,外面大雨,屋里小到中雨。我们哥儿几个每天天还没亮就起床,凑合吃点东西,然后跟着指导老师跑野外,看断层剖面和各种露头。一去一返,差不多三十公里,要爬坡蹚河,基本上没路可走。随身背的地质包里面,除了罗盘、放大镜、地质记录本,还装着水壶和中午吃的干粮,地质锤可以拎着。

有一次,我在山上滑了一跤,崴了脚,开始没在乎,过一会儿脚脖子就肿了起来,疼得我直咬牙。王老师查看了我的伤势,决定和一名同学护送我提前下山,找当地的卫生所给处理一下,其他同学继续留在山上干活。

开始我让同学扶着,折了根树枝当拐棍,一步一跛地能自己走。后来不行了,那只脚一触地面就疼得钻心,只能由同学和老师轮换着背。这可苦了他俩,天热路滑加上我个子高,只能背几步歇一歇,我再单腿跳个几十米。王老师大汗淋漓,下山时把干粮匆匆吞下,水壶早就空了,嗓子冒烟,一路又没人家。我几乎绝望了,躺在山坡上眼泪哗哗淌。

王老师说,这样吧,你俩先在这儿歇会儿,我到附近看看能不能找个老乡帮帮忙,再找点水。我不同意,这荒郊野岭,又是大晌午,太阳正足,烤得人无处可躲,哪会有老乡在外面溜达。

那个同学说,要去我去。他边说边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圈,冲着我说,大师兄,你留下照看师父,我去去就回,若有妖怪来此,千万别出了这个圈子。说罢就一蹦一跳地往山下跑。王老师紧着喊,小心点,别摔着!小心蛇,别咬着!

也就半个钟头的样子,同学气喘吁吁跑回来了,水壶仍然空着。他说,隔着这片树林,下面半山坡就有几间房,肯定有人,离这儿最多不超过一公里,咱先去那里歇歇脚,再找人想想办法。

说走就走,我们仨赶紧起身,按照那位同学指的路走,穿过树林,果然望见了房子。等我们艰难地挪到跟前,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老乡,家里有人吗?”王老师隔着院子的栅栏门喊了几声。

一个老头应声走出,光着脊梁。说是老头,现在想来其实也就四十多岁,长相显老。他一脸狐疑地看着我们,愣在那儿。

“老乡,你好!打扰了,我们是大学生,来这儿实习。迷路了,讨碗水喝。”王老师双手抱拳,作了个揖。

“大学生,大学生?”老汉嘴里叨咕着,打开了院门,示意我们进去。

跨进门槛,就是堂屋。屋里光线昏暗,墙和棚板都黑乎乎的,有常年烟熏火燎的味道。正墙上并排贴着毛主席的画像,感觉也有年头了,画像下面是几张奖状,周围还糊了几张《安徽时报》,边边角角已经开裂。

老汉冲着里屋喊:“快出来烧水泡茶。”

东头的卧房里钻出个小姑娘,十四五岁的样子,大眼睛,水灵灵的,辫子挺长,看见我们几个陌生人,眼神很诧异。

我们赶紧说,不用麻烦,喝点凉水解解渴就行,不用烧水泡茶。小姑娘顺手递过一只木舀子,指了指墙角的水缸,我们便舀水痛快地往肚子里灌。

老汉提醒我们慢点喝,说刚出了一身汗,凉水喝急了怕生病。

小姑娘跑出去抱了些柴草,开锅烧水。老汉坚持让我们坐下来喝杯热茶。他说这里的茶好,叫瓜片。点上火,小姑娘又端上了一筐干核桃和新鲜的猕猴桃。我都快饿疯了,肚子里的叫声自己听得清清楚楚,所以也没客气,敲开核桃就往嘴里猛塞。

老汉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是鄂尔多斯。他摇摇头。我补充说,是内蒙古人。他还是摇摇头说,不知道,离这儿很远吧?我说是很远很远。他接着问,大学生不是坐在屋里写写算算吗,你们大老远跑这穷山区里干什么?我们跟他说我们是学地质学的,又解释了几句。他似懂非懂地点头又摇头,最后说了句,都是穷苦人的命啊!

在我们聊天时,小姑娘一直忙乎着,先端上了一盘金灿灿香喷喷的摊鸡蛋,又端上了一盘黑乎乎臭烘烘的煎豆腐。老汉说,你们都是苦孩子,肯定饿坏了,快吃吧,家里也没啥好东西,凑合着填饱肚子吧。我们仨饿极了,客气了几句就动手盛饭吃,狼吞虎咽的样子把小姑娘都逗乐了。

这是我头一次吃臭豆腐,皱着眉头闭着眼睛,凭着坚强的意志嚼了几口,慌忙下咽。等缓过神来,满口余香。太奇妙了,我情不自禁地夸了句:“臭豆腐最香啊!”

小姑娘喊爸爸帮她杀鸡,她自己不敢下刀。我们赶紧阻挡住老汉,说这招待已经让我们很过意不去了,万万不可再杀鸡。老汉见我们态度坚决,只好作罢。

在小姑娘给添茶时,老汉跟她说,他们就是大学生,太惨了。你还整天嚷嚷着要考大学不?她脸红了,低着头没言语。

小姑娘还用当年产的生姜,在我的脚踝红肿处仔细地抹了抹。她告诉我,这是当地的偏方,能化瘀消炎。我问她为啥不上学,她斜眼瞄了我一下,不高兴地说,谁说我不上学,我正读初中呢,学校在镇上,离家远,平时住校,现在放暑假呢!这姑娘长得可好看了,特别像后来“希望工程”宣传海报里那个小丫头,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长大了肯定是个大美女。

——“我记得‘希望工程’那个大眼睛女孩也是安徽金寨人?”我打断了老胡的长篇大论。

“是的,你说得不错。但我说的那个姑娘年龄比她大,至少大个十来岁,我算过。”老胡又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之中:

吃饱喝足了,老乡又牵来头老黄牛,说你的腿走不了山路,让牛驮着吧。这牛温顺,不倔,你骑上,我让闺女牵着,把你们送到住地,不用怕。我当时一乐,告诉他,我是草原长大的,从小就会骑马,骑牛应该不在话下。

告别时,王老师想要给老乡留下饭钱,一掏口袋啥也没有。我和那个同学更是身无分文,平时谁出野外会带钱呢?老汉见状比我们还窘迫,连连挥手,你们也太外道了,这山里难得见到外人。

等我歪歪斜斜地爬上牛背,那位同学突然说这形象难得,给你照张相留个纪念吧。他从地质包里掏出135相机,冲着我比画。王老师建议说,给老乡和他女儿也照一张吧,洗印好了寄过来。老乡连忙往后躲,说乡下土人照相没用。就这样,我书房里现在还摆着那张放大了的黑白相片,我骑在牛背上龇牙咧嘴,大眼睛的小美女牵着绳子腼腆地站在牛头旁,满脸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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