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作者: 于一爽

1

天色黏稠。李玲在出租车上的某个时刻已经模糊地睡去。到的时候七点,大家约的五点,她晚了两个小时,在这座城市,或者说,她要见的这类人,即便晚上二十个小时都没有问题,所有的时间终将伸展成一个无尽的时间。

清晨的葬礼她没有参加,其他人早早起床早早参加葬礼早早进行葬礼后的聚餐仪式。以及约定晚上五点一起在赵年家吃饭。这类人里包括编剧赵年,李玲、孙能夫妇,作家章皮和作家甲句。不过在章皮看来,甲句不能算作家,在甲句看来,章皮也不能算作家。至于这个世界上谁算作家他们并不关心。概念在他们之间产生,旋即又消失,解构建构归零。

到的时候,所有人都不在,只有孙能和赵年,旁边还有一个胖姑娘。胖姑娘正在逗赵年家里的两只大猫,和大猫在地上打滚,看上去赵年根本不需要擦地了。看着胖姑娘李玲想:她一定非常喜欢孩子。李玲先和胖姑娘打招呼,她们也许在什么地方见过,虽然很胖,但是看得出非常年轻,是那种年轻人才会有的胖,一旦瘦下来就证明老了。赵年家很大,这也是聚会总来他家的原因,他家很方便紧贴二环,是作家集体宿舍,这也是赵年认识不少作家的原因。在赵年看来章皮、甲句当然是作家,大概在编剧眼中很多人都算作家。因此李玲简直不好意思承认自己也是作家了。幸好孙能不是作家。另外赵年的父亲也是作家,当年分到一间集体宿舍,后来又分到一间,因为是隔壁单元于是打通,也就是现在李玲看见的这个大房子,足足有两百平米,赵年平时很少来,他通常住在郊区的别墅,只有朋友们说聚聚的时候他才来,好像是专门为朋友们弄了一个大房子,如此也可窥见赵年在朋友中是生活条件最好的,这多半是因为他是编剧而不是作家的原因。

和胖姑娘说了一句hi之后就再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是也记不起,胖姑娘更喜欢玩猫。赵年夫妇是丁克,如今年龄大了就算想不丁克也难,或者说男的不难女的难,但是赵年夫妇感情尚好,结婚十年一直养猫。他们的人生感悟是:当时不结婚也可以,因为没必要,但是现在离婚,也没必要。不知一对感情尚好的夫妇为什么有这么深刻的感悟。看来只有养猫是必要的了。赵年说,连他的猫都会写剧本。其实他的意思是,连他的猫都比不少编剧写得好。当然,这并不包括自己。

李玲怀疑赵年的剧本是不是都是他的猫写的。

赵年金边的眼镜总是越过鼻梁,架在扁塌的鼻头上,皮肤白皙总是笑眯眯,看上去真的是一个好人。也可能是这些年在专心修佛的缘故,因此同章皮老婆还是佛友,章皮不信佛,不是不信佛是不敢信佛,有一次醉了他说,赵年你把佛都修到脚指头里去了。说完这句之后,章皮老婆就更加努力修佛,生怕章皮遭受某类因口舌而起的灭顶之灾。

赵年和孙能在客厅坐着,可以用端坐形容。窗帘挡住了夜晚外面的景致,其实也没有什么景致,就是一些红绿色的车队。李玲进去的时候,都为他们两个人尴尬。不然为什么要端坐呢?客厅四周放满了佛像,就像一排小士兵保卫者。中间一个长条桌案,可以放十把椅子,对着放四把,两头各放一把,赵年和孙能各坐在两头的椅子上,看上去在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交易,李玲进去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客厅很暗。李玲了解自己的老公,平时在家里也几乎不说话,但就算不说话,孙能都不会感觉有任何不适,当然赵年也不会不适,因为他是修佛的人。只有李玲感觉不适。人呢?于是她问。

她问得很自然,好像那些人不在也很自然一样。但其实一点不自然,她甚至感觉怪异,章皮特意在短信里叮嘱一定要来,此刻倒是他自己不在,不光他不在,连甲句也不在了。甲句和章皮看上去像一个人,被分成了两个部分,可以理解成,甲句没有分到的部分就被章皮分到了,比如一些肥肉。而章皮没有分到的部分就被甲句分到了,比如一些女人缘。所以怎么敢都不在呢?

他们一会儿就到。赵年说,刚才都在这,刚走你就来了,章皮回家给他父亲过生日,一百零一岁大寿,他说喝一杯酒吃一口蛋糕就过来。

哦。李玲答应了一声,尤其是“刚走你就来了”这句话尤为刺耳。她坐到长桌中间,看上去像是为了维持两边的平衡。三个人构成了一副静态画面,胖姑娘和猫构成了一副动态画面。也许其他人都不需要再来了。无论谁来,都会破坏这个画面。还有那些不计其数的佛像,均是永恒的。

我要走了。李玲刚坐下屁股还没热,胖女孩就进来说自己要走了。说的时候一手一只猫,看上去也十分平衡。李玲再次感觉不适,总是自己刚来别人就走,难道这个空间里只能有一个女人存在?何况自己是一个已婚妇女。

再坐会儿,赵年礼貌地说。

因为赵年太礼貌,李玲感觉十分搞笑。进而感觉赵年和胖女孩也不熟,否则怎么能这么礼貌呢?也许不是感觉,是一定不熟,为什么每次来见赵年都没有见过胖女孩呢?也许只有葬礼这类事情才能见到胖女孩。那么可以推断,胖女孩是死者王抱的朋友?

我要走了,胖女孩又说:我约了文身。

赵年抬头看墙上的钟,正好响了七下。李玲意识到自己的手机走快了,现在才七点,还以为早就七点了呢。赵年说:七点还文身?

胖姑娘把猫扔在地上,猫尖叫着跑到其他屋,有一种解脱的感觉。胖女孩拿起大衣和李玲孙能夫妇再见,她只说了再见,显然她并不知道这对夫妇的真实姓名。都怪赵年没有介绍。另外她就这么走了,赵年也永远不会知道为什么一个人七点还要去文身。

房间只有三个人了。还有两只猫。李玲也不知道猫是公是母。

真奇怪。赵年说,章皮他们说就去二十五分钟,他爸家离这边很近,他说二十五分钟喝一杯酒吃一口蛋糕足够了,还能唱一个生日歌呢。

李玲想是啊,以章皮的酒量,二十五分钟足够醉了。别说一杯,一百杯都可以。他多半已经醉了吧。一个醉的人还会来吗?一个醉的人还会记着自己说过的话吗?

赵年又看了看表说:已经过了二十五分钟了。

过了二十五分钟了啊。孙能也看了看自己的表说。好像这个屋里只有他的表最准时。孙能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这也是李玲看上他的原因,因为她相信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一定是个实干家。不说话的时候,孙能最常做的就是重复别人的话,比如刚刚那一句。于是,搞得李玲也不得不看自己的表,她说:我的七点零五了,他们是六点四十走的吗,那你墙上的钟都快七点十分了。

我的也七点零五,孙能说。赵年起身,去拨动墙上的钟,他说:这个钟是老古董了。他这样说的时候,墙上的钟又响了一下,平均每一个小时会响一下。李玲伴着钟声打开红酒,十分有仪式感。橡木塞往外拔的瞬间发出清脆的一声。她说:一百零一岁了啊。

我们先喝一杯?她提议。另外,听橡木塞的声音就是好酒,她想,但她没有说,她觉得这太危险,万一,只是说万一,不是好酒呢?长桌上还有一些零食瓜子之类,赵年很喜欢嗑瓜子,李玲敢说,他是中国编剧里最喜欢嗑瓜子的。也可以说是世界编剧里最喜欢嗑瓜子的,因为外国的编剧一定不嗑瓜子,赵年只嗑原味瓜子,不喜欢用香辛料炒过的,赵年吃什么都喜欢原味,记得有一年除夕,大家聚在一起吃饺子,赵年用筷子挑开一个皮就说:肯定又放五香粉了。当时当景,李玲如今回忆起来还觉得十分让人讨厌。

想到这里她看了一眼赵年,好像因为自己的讨厌而十分抱歉,赵年长得真像一个瓜子啊!她感慨,南瓜子!李玲独自喝了一口,孙能从不阻止她喝酒,甚至可以说他们就是因为喝酒才走到一起。两个人都喝多了就觉得结婚吧。李玲不吃瓜子,什么口味的瓜子她都不吃,她认为瓜子就是中国文化的糟粕,每次看到有女人嗑瓜子她就想:这些人肯定没有性生活。于是她又喝了一口。如果再喝一口,这杯酒就没有了。但并没有什么着急的事等着她。

过了五分钟墙上的钟又响起来,赵年刚刚给它往前拨了五分钟,现在响的还是七点的。李玲感觉时间都被复制了一遍,刚才的那一口酒都不能算了。要从胃里吐出来。以及所有产生的想法都需要再产生一遍。孙能也在离她较远的地方喝了一口,看上去正是一对夫妇才会有的那种默契。孙能的酒看上去一直在他的杯子里,甚至越喝越多,李玲怀疑他是不是吐进去一些,这让她感觉恶心。他们这对夫妇很少在公开的场合坐一起,好像这样有点不三不四。

赵年因为半年之后有一个心脏手术所以没有喝酒,他目前正在接受中医疗法,换句话说,如果中医疗法奏效那他半年之后就可以不用手术了。因为那将是一个非常恐怖的手术,即要一个人死而复生。因为非常恐怖,所以大家绝口不提。章皮说赵年的佛都学脚指头里去了就是说他怕死。还做什么手术,干脆死了算啦?其实章皮比赵年更怕死,但他一定要这么说好像只有死了才算学有所成。想到这些,李玲只能默默祝福他好人一生平安。赵年端着一个茶缸,茶缸上面写三个字——多喝水!很俏皮。李玲猜这个茶缸一定是赵年老婆给他买的,因为赵年老婆就是喜欢买一些看上去萌萌哒但是没有用的产品。也许这也是他们维持多年夫妇关系的实质。

今天上午怎么样?李玲问,一边说一边又开了一瓶。赵年的长桌上零碎摆了几瓶红酒,都是不同的牌子,看上去是不同朋友带过来的。如果一个讲究的人,会对这一切感觉愤怒。

2

墙上的钟又响了两次之后,章皮、甲句都回来了,已经醉了,可以说要是不醉,他们多半就不会回来。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醉了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回来了。看上去就像是两个酒鬼的灵魂飘了进来。进门之后,甲句就一直说个不停,好像这个对话是从电梯间延伸来的,或者是从马路上,从上个世纪。甲句一直对死亡的问题感兴趣,开始是对谈恋爱的问题感兴趣,后来是对死亡的问题,在他看来,死亡的问题就是谈恋爱的问题,这两年达到峰值。进门之后他还在说:不知道王抱怕不怕死?

章皮很不耐烦地说:你凭什么对这个问题感兴趣?

两个人都像没有看见李玲一样。

李玲主动说:章皮,你爸真能活啊。

章皮对这个问题没兴趣,他一定感觉自己会更能活。章皮继续对甲句说:你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就像苍蝇感兴趣一坨屎。何况王抱已经死了不是吗?你亲眼看见他化成一缕青烟了。

李玲的醉意多了一些,她想:别夸张了!还青烟,还有香味儿呢!就是一缕黑烟,还不是自己的黑烟,是混合着前面的人,前面前面的人,后面的人,后面后面的人,可以说就是一个大通铺的黑烟吧。

我就是苍蝇感兴趣一坨屎了,苍蝇不就对一坨屎感兴趣吗。我觉得没有问题。甲句坐在李玲旁边和她碰了一杯酒说道。他是随便从桌子上拿了一杯酒的,并不知道是谁的。章皮坐在李玲的另一边。看上去因为李玲的存在他们根本不会暴躁起来。一切只是一场公平的存在学讨论。

你以为你是苍蝇吗?章皮说,我就不把你比喻成苍蝇。

李玲知道,章皮讨厌比喻,如果有人把美丽的景色比喻成仙境他准第一个跳出来破口大骂,仙境?你们谁见过仙境吗?还敢用仙境比喻。

其实李玲想,她是见过仙境的。只要她愿意,她随时随地可以见到仙境。

我怎么就不能是苍蝇了,甲句说,我就是苍蝇,我就对屎感兴趣了。

接下来,两个人干了一杯酒,章皮的酒也是在桌子上随便拿的。大概是他们下午喝剩的。

甲句凡事喜欢问个究竟,可以说他被究竟两个字害死了。

死是大事。章皮说,人都会死,大事只需要知道这步就可以了,到此为止。说着,把杯子使劲放在桌上。李玲感觉这个动作是要自己为他倒酒。于是李玲倒了一杯满满的红酒。她给甲句也倒了一杯满满的红酒。一瓶红酒就这样没了。她看着孙能杯子里的红酒,好像比刚才又多了。没错,他一定都吐了进去。

那还有不同的死法。甲句说。

所以这个不能分享。章皮说。

赵年正在揉自己的肚脐眼,他最近接受的中医疗法主要是扎针,有几针要扎在肚脐眼上,不偏不倚就在肚脐眼上。那个眼上!他一边揉肚脐眼一边看自己的手机,李玲想他可能又在翻墙看煎牛排视频了,因为如今他不能喝酒也不能吃牛排了。

怎么就不能分享了?甲句继续问。

分享?哈哈。就是为了看别人笑话呗。章皮窝在椅子里,从上月开始,章皮就被腰椎问题困扰,严重的时候大小便不能自理,这也让他第一次感觉自己老了。

其实大家都老了。

李玲孙能夫妇都三十六岁了。他们买了本命年红袜子,此时此刻正踩在脚下,因为穿了鞋,所以没人能看出来,尤其是没有被章皮看出来,章皮认为本命年穿红袜子都有灭顶之灾。李玲很好奇,是不是他自己经历过某类灭顶之灾。此外,她感觉章皮窝在椅子里的样子正好给别人提供了一些材料,从李玲的角度看过去,章皮像一团棉花,皱皱巴巴的,棉花开口讲话了,棉花说:对死亡我就三个观点,第一就是现代人每天生活在地狱门口,如果有一天,突然,地狱之门洞开了,包括你我他都别太奇怪。这是第一。他又强调一遍。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