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明:17岁的选择
作者: 王大明
王大明,1929年12月生于北平。1946年7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46年7月起担任北平高等工业学校地下党党支部书记,1948年毕业于北平高等工业学校机械系。建国后,历任北京团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北京市化学工业局党组副书记,北京市经济委员会主任,中共北京市委工业部部长,中共北京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中共中央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共北京市委副书记,北京市第七届政协副主席、第八届政协主席,第九届全国政协常务委员、社会和法制委员会副主任。
“工业救国”理想的幻灭
1929年,我出生于北平一个普通人家。我父亲上过法文学堂,在平汉铁路做列车行李员。母亲虽是家庭妇女,但她小时读过私塾,爱看小说。父母开明,我在这样一个温暖有爱的小康之家长大。
1941年,我考入平民中学。那里校风平实,不尚浮华,师生友爱。在师长的教诲下,我不仅学到了知识,也建立了报效国家的朴实情感。
当时正值日本侵华,北平沦陷后,我曾亲眼见到日本兵荷枪实弹冲进学校强行搜查,这画面强烈刺激了我。“国家为什么落后?”“一个弹丸小国为什么能侵占我们的家园?”我们和老师在一起讨论国家出路,大家当时的认识是,如果没有强大的近现代化工业,中国就无法与外国列强抗衡,救国的路只有一条:工业救国。
我喜欢理工科,立志为祖国的独立和强大做爱迪生那样的人。在专业之外,我特别爱看中外名人传记,从书里,我学到了两点做人的道理:一要爱国,二要正直。我还参加了学校的抗日爱国读书会,在那里认识了何平(我人生中最早的革命启蒙者和引路人。解放后,他继续从事党的革命工作),当时,我们聊天、交换书籍,也传递一些抗日信息。
1944 年,从平民中学毕业后,我顺利考入北平市立高级工业职业学校(以下简称“高工”,北京建筑大学前身)。“高工”是一所培养中等工程技术人员的专业技术学校,设有机械工程、土木工程、应用化学等学科。之所以选择这所学校,一是为了实现工业救国的理想,二是为了毕业后能找到比较好的工作。北平沦陷后,我父亲坚决不给日伪政府干事,便失业了,家里生活一落千丈,我作为长子要尽快担负起养家责任。
“高工”学制四年,前两年学习普通高中的数理化课程,后两年学习“高工”的教材。此外,每周还有 8 小时的工厂实习。“高工”的学业繁重,学下来有一定难度。
在“高工”,我不仅专业知识学得更深,接触的社会思潮也更广泛。当时,抗战胜利在即,和许多青年学生一样,我也在思考:“中国向何处去?”“中国该走哪条路?”“什么样的政府才可以使老百姓真正过上和平幸福的生活?”……随着反对蒋介石独裁统治的观念日益深入人心,我们渐渐地形成一种观念:未来的中国一要独立、和平、富强;二要有民主的政治体制,不搞专制独裁;三是人人平等,人民生活幸福。
这时何平仍与我保持密切联系。1945年初的一天,他向我透露自己已加入中国共产党,并希望我也能加入。虽然我很认同共产主义理想,但我当时认为自己是学工科的,做不了职业革命者。
1945年8月,日本投降,抗战胜利!同学们兴奋极了,发自内心地畅快!我们盼着发挥所学,建设国家。但国民党政府的一系列表现让人失望至极。他们不但没有着手恢复北平的经济、改善民生,反而变本加厉搜刮民财。那时物资供应紧张,物价不降反升,老百姓的生活变得更差了。
我认为,抗战胜利后,在国民党整个执政集团里,有一种非常普遍的骄纵心态。政府官员忘乎所以、猖狂至极。他们根本不在乎老百姓的骂声,迅速失了民心。当看见美国兵带着浓妆艳抹的女郎,开着吉普车在北平大街上横冲直撞时,我心里反感透了。特别是1945 年 12 月1日发生在昆明西南联大的“一二·一”惨案,引起全国愤怒,我对国民党政府的失望也到了极点。
从1945年8月到1946年夏天这短短的1年里,我的思想发生了急剧变化,开始对“工业救国”这条路产生怀疑。我读了茅盾的小说《腐蚀》,书中一个怀抱理想的女青年误入军统,国民党内部的腐朽糜烂,使她产生了巨大的幻灭感。我又如饥似渴地阅读了大量进步书籍,如鲁迅、巴金、高尔基等人的作品,我和同学们也读毛泽东的《论联合政府》《新民主主义论》《中国共产党与中国革命》等。对照现实,我们都认为共产党走的是一条符合社会发展规律的路,而国民党走的是违背社会发展规律的路。
有了这样的思想,我的人生便面临重大选择。
奔向“第二延安”
何平告诉我张家口也有一个工专学校,我可以去那里继续读书。当时的张家口是共产党的解放区,被称为“第二延安”。于是我决心离开北平,去解放区张家口,奔向我心中的新生活。
1946年7月,我利用暑假期间前往张家口。这时父亲已经恢复了铁路的工作,常驻石家庄,母亲知道我要去张家口,虽然很不舍,却非常坚定地支持我,她相信我选择的路是对的。
我们一同去张家口的共有5人,大家从不同的地点出发。有3人从通县(现在的北京市通州区)出发,我和另一名同学先乘火车到顺义,那里有人接我们。接头暗号是我一手拿点心包,一手拿汽水瓶。那天来接我们的人一副农民打扮,他牵着驴,拿着不带皮儿的柳木棒,朝我们迎了上来:“要驴吗?”我答:“要驴!”“您上驴!”就这样,我们骑上了毛驴进山了。和另外3人会合后,我们被各村的地下交通员带着在山里辗转了10多天,目的是躲开还乡团的搜查,他们一旦发现可疑,就连学生也会直接用刺刀刺。这样一路走到康庄火车站,我们便从那里上火车抵达张家口。
到张家口后,我直奔解放饭店,党组织在那儿设有接待站,负责人陈池同志(解放前曾从事地下工作,解放后继续从事党的革命工作)接待了我们。当我提出想继续上学读工专时,却被陈池批评了一通。他说我不应该只想自己在解放区读书有多么自由,不能只考虑个人利益,应该从有利于国家的解放事业出发。他说,你家在北平,有这么好的条件做地下工作,“你应当回到北平去,一边念书一边从事地下工作”。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接受组织批评,也是平生第一次被人称为“同志”,解放区人与人之间不分地位高低、年龄长幼,一律称同志,这个称呼是那么陌生又那么亲切,令我如沐春风。虽然挨了批,我却倍感亲切,我知道这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教育和帮助,是真诚的、平等的。那时我对平等两个字很敏感,因为在北平我看到了太多的不平等和不公正,所以对“人人平等”的诉求特别强烈。我认为只有在“人人平等”的基础上,才谈得上实现每个人的权利,这种信念一直伴随我一生。
地下工作,“地上”入党
在张家口继续念书的愿望没有达成,我被分配到晋察冀城工部训练班,为派回北平开展地下工作作准备。我们一起来的5个人分在同一小组,我任组长。每天的首要任务是听形势报告,由教员分析国内国际局势,未来是和平还是战争,如果打仗,我们该怎么办?其次是一起提高觉悟,认识到我们是在为中国的未来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应该具有使命感和责任感,要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再就是学习一些地下工作中可能遇到的问题对策。我记得其中有一条是“气节教育”,就是让每个人做好可能会为革命事业牺牲生命的准备。为了地下工作的安全考虑,除了同一个小组内的人,我们每个人对外的身份都是保密的。因此出门时要戴口罩或用围脖挡住脸。开大会时,每个小组之间还要挂着帘子,只能闻其声而不能见其人。
那时,我们白天与一群有共同理想的人一起学习、畅谈,参观解放区的工厂学校,听领导同志讲课、学文件、看苏联电影、开大会时隔着帘子拉歌。晚上,大家坐在床上,一边挤“革命虫”(虱子),一边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
来张家口之前,我只是一个怀有朴素爱国心、正义感,一心报国的青年学生。在张家口短短的一个月里,我的精神受到了一次彻底的洗礼。我看到有这样一群优秀的、朝气蓬勃的人,他们为了让更多的老百姓过上幸福生活而努力着。我相信,同志们为之付出的事业是伟大的,是值得我去献身的,这一事业因具有为人民利益而奋斗的正义性而终将取得胜利。我认识到要实现民族独立、人民解放,一定要有一个好的政权做后盾。跟着共产党,可以实现我的人生理想。我的“工业救国”理想在 17 岁那年升华了。
回北平前夕,1946 年7月30日,我正式宣誓加入中国共产党。训练班负责人李营同志(解放后曾担任上海海运学院党委书记)为我做的领誓和监誓的仪式。虽然在这以后直到新中国建立,我一直在做地下工作,但我却是在解放区的“地上”入的党。
如今,我已走过 95 年的风雨人生路,如果可以从头再来,再次经历那样的年代,我想,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责任编辑:刁雅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