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从人人网抢救青春

2024年12月2日，人人网的网页端在深夜悄然换上了一张白底黑字的公告：“亲爱的人人网用户们……人人网正在进行一次‘换车’升级。”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终于确信，热搜榜上的消息是真的：人人网又停服了。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早在2018年人人网就停服过一段时间。和大多数90后一样，我的大学生涯恰好与人人网的兴起、高光、没落的抛物线重合，它和我共同经历了互联网从2.0到3.0的时代变迁。

每一次人人网停服，网上就会短暂地出现“快去抢救自己的青春！”的呼声。我也“抢救”过几次：把曾经流行的大头自拍挨个下载下来、删除自己发过的尴尬到令人脚趾抠地的中二发言、备份抬头45度角仰望忧伤时写下来的日志……这一次，我的“青春遗产”已经没什么需要再抢救的了；即便如此，我还是感到强烈的不舍。

从真实的“校内”出发

2007年，我刚进入大学的第一个学期，舍友就热情地发了一个网址给我：“咱们来加好友吧！”点开那个简洁清爽的蓝白网页，首先看到的是舍友的个人主页，上面显示的是她的真名，旁边还标注了她从小学到大学的所有学校。正中央有一个“新鲜事”板块，我看到舍友似乎发了什么内容，想点进去看，就弹出来一个注册页面，提醒我：“注册请用真名。”

我一边在心里感叹“好真实啊”，一边也老老实实把自己的真名和过往学校经历提交上去。就这么着，我成为了人人网——此时还叫做“校内网”——的早期用户。

在注册校内网之后，很快我就在推荐栏里发现了大学的新同学和以前学校的老同学，从小学到高中各个阶段都有。可以说，这一时期的校内网是所有大学生必上的一个网站，重要性和QQ不相上下。

和其他社交平台相比，校内网到底有什么魅力？现在回忆起来，我仍然认为是“真实”。

在那个还没有“网络实名制”的年代，校内网几乎复刻了现实中的人际网络。网站的“特别好友”功能，可以在自己的主页上向所有人展示自己关系特别好的朋友，好友头像下方还能加上专属标签。我在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给我的标签是“当你需要个夏天我会拼了命努力”，这句话出自苏打绿乐队发行于2007年的歌曲里的一句歌词，我和好友都是这支当时尚属小众的乐队的乐迷。而我给她的标签就是歌词来源的曲名：“无与伦比的美丽。”

这应该是互联网诞生以来大学生群体第一次如此规模庞大、集中地聚集在同一个社交平台。发照片、写日志这些常规操作自不必说，大家在校内网上最常发的，就是和大学生活有关的日常片段，以吐槽居多。当时我们专业有一位老师发下来的期末考卷过于严苛，一考完我就看到一位同学在校内网上发了一篇吐槽长文，以接近一篇小论文的篇幅对这次考试表达了强烈不满，写得文采斐然，一时之间引来无数同学跟帖。当天我的这位同学就成了我们学校的“人气之星”——校内网首页专门在醒目位置划出一个板块，留给每所大学访问量超过10000的学生，数据还会实时更新——这位同学后来顺理成章成了学院里的风云人物。

也有很多大学生把对脱单的希望寄托在校内网上。校内网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大家用的都是真名，找起人来很容易。我不时会在网站的“广场”上看到，平时木讷寡言的男同学用深情的口吻询问“昨天第四食堂坐在门边的那位长头发女孩，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不用太久，这条状态下就会有热心人提供线索，就算不知道名字，也会提示女孩所在的院校或专业等重要信息。

跨出校门，走向线下

我读大学的这几年，正撞上网站的快速发展期。校内网上层出不穷的新鲜事，不仅带我跨出了校门，也让我发现了比校园更广阔的天地。

当时校内网有一项“发布告”功能，用户可以通过发起活动布告的形式组织集体活动，比如“同乡聚会”“一起唱K”“假期爬山”等。我也通过这些布告参加过几次跨校的活动，结识了不少外校的朋友。校内网打破了校际间的物理隔阂，青春不再无处安放。在“搭子”这个词还没流行起来的年代，在校内网上到处“勾搭”的学生们早已开始探索人际交往的多种形态。

2008年，发生了很多事：南方冰灾、北京举办夏季奥运会、金融危机爆发……这些新鲜事我都在校内网时间线上频繁刷到过。同学们热情地分享自己对社会热点的见解，评论和转发交错成一个巨大的信息场。令我目不暇接的同时，也让我第一次对这些离我尚显遥远的事情感同身受。

其中印象最深的，是5∙12汶川地震。当时与我邻床的舍友，她的家乡就在离汶川只有300公里的南充市。地震消息传来的那个晚上，她不断地给家人和朋友打电话，电话无法接通的时候，就尝试在网上与对方取得联系。我们全宿舍都在为她的家人朋友忧心，也在自己的主页上帮着发布寻人消息。

这一天，校内网的界面变成了黑白，救灾成为唯一的主题。相比生态较为封闭的QQ空间等平台，校内网更具有开放性，也承担了更多的信息传播功能。“六人定律”在这时通过校内网的转发功能帮了大忙，大量的即时信息在时间线上不断更新，接力传播。

校内网如同一个广播台，有人来这里喊一嗓子，也能够得到及时的回应：“xx高中的同学们还好吗？”“放心，我这里没事。”还有人分享出了在地震中不幸丧生的同学的主页，成千上万素不相识的大学生在已经变成黑白的页面上留下叹息和悼词，和这个陌生的同学做最后的告别。

通过一个网站，天南海北的大学生们在那一刻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后来有人将汶川地震时来自网络的支援称作“Web2.0式的救灾”，我想，这其中也有校内网上千万大学生贡献过的一点微薄力量。

由“校内”转向“人人”

2009年，校内网的第一批用户纷纷迎来毕业季。为了让这批核心用户保持归属感，也让网站面向的受众群体更具包容性，校内网正式更名为“人人网”。这意味着网站向校外迈出了第一步，由“校内社交”转向“全民社交”。对于我这样的普通用户来说，感受到的变化就是网站的功能变得更加丰富了。

从最开始的“新鲜事”“日志”“相册”“站内信”等几个有限的功能，慢慢添加了很多娱乐性质的应用，比如合并同时期大火的“开心网”后引入的“偷菜”游戏，模仿国外同类型网站facebook热门应用的“抢车位”游戏，等等。2010年底时注册人数达到1.7亿。而这一年的全国毕业生人数也才不过631万人。

人人网突飞猛进地寻求发展的同时，我也终于从一个菜鸟成了新生们口中的前辈，即将迎接下一阶段的人生。我开始准备毕业论文、筹划出国留学，人人网在这时候仍然是我的必备工具。我用站内信向有留学经验的前辈打招呼，同他们交流申校经验，也在自己的主页上给后辈们答疑，分享自己大学这几年的浅薄心得，借此梳理自己在专业上的长处和不足。这一阶段的人人网成了我的“人生规划局”，我在这里踮脚眺望未来人生的方向，仿佛一切都在闪闪发光。

我大学毕业的这一年——2011年，人人网在美国纽约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首日市值就高达71.2亿美元，成为当时国内市值排名第三的互联网公司，仅次于百度和腾讯。这一年是人人网的高光时刻，但正如抛物线到达顶点之后就开始下滑一样，这一年也是人人网走向衰落的开始。

2012年，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移动互联网浪潮如惊涛拍岸，席卷全球。而此时的我已经远渡重洋出国留学。离开国内的校园环境之后，人人网对我失去了一部分吸引力。我和老同学们的联系逐渐转移到了微信朋友圈，我的树洞则变成了微博，开始了“朋友圈岁月静好、微博怼天怼地”的日常。

留学生活比大学时代更为繁忙，我奔波于学校和兼职场所之间，努力融入新环境的同时，也在学着做一个“大人”，试图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在异国他乡站稳脚跟。说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我主动离开了人人网，也远离了热血沸腾的青春。

不只是我在面对挑战，此时的人人网也正面临上市后更为严苛的市场考验。在我不曾察觉的时候，人人网的没落来得悄无声息。

青春的谢幕

再次看到人人网的消息，是在参加工作之后。自媒体账号“新世相”发表了一篇名为《13年后重新登录人人网，你会看到你青春的截止日期》的文章，引发无数网友热议。一时间，我的朋友圈也掀起了一股怀旧热情。“去人人网抢救青春”的声音，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我也在这个时候才想起，我还有很多照片和日志留在人人网上，还没有备份下来。于是我重新打开了人人网的界面，但时隔多年的“重逢”，让我感觉十分陌生：首页上的“新鲜事”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网红、直播，甚至还有彩票广告。我从一众网红头像中费力找到了个人首页的入口，翻到了自己的相册，挨个右键保存，然后毫不留恋地退出。

这一年是2018年，距离我注册人人网的账号已经过去了10年。我从一个目光懵懂的大学新生变成了干练成熟的职场人，而人人网的变化也像我一样，说是脱胎换骨都不为过。这个最初以校内真实人际关系为核心的网站，已经放弃了实名制，在吸收了直播、短视频和电商特质之后，失去了当初吸引我的真实感和青春气息，变得面目全非。

我十分庆幸那次成功把自己的大部分青春抢救了出来，因为仅仅3个月之后，人人网就宣布“卖身”给新的东家，APP下架，网页版停服。

这是它自创立13年来第一次停服，但并不是最后一次。此时的人人网用户仅剩3100万，靠“情怀”继续艰难地“苟着”。2023年4月，人人网发布了微信小程序，网友们纷纷感叹“我的青春又回来了”。可是还没等大家和青春来个热情拥抱，就被卡在了小程序的登录界面——你必须用原来人人网的账号、密码才能登录。大概是和我一样记性差的人实在太多了，小程序也未能让人人网起死回生。

由于“老系统过于陈旧”（人人网2021年停服公告中的原话），我和我的同龄人们遗留在人人网的青春记忆，有的还在等待抢救，有的则在数次停服和数据迁徙之后，消失于赛博空间。我在人人网的最后一条动态还停留在大学毕业的那天，和同学们一起扔学士帽的搞笑丑照。但我可能没有机会删去它了。

人人网曾经的董事长兼CEO陈一舟曾发布公开信，说：“只要您的青春持续闪光，我们的奋斗就不会停止！”但我们都知道，青春不会持续闪光，总有谢幕的一天。

时代也是如此。即便留下再多的照片和文字，那个曾因为互联网浪潮而波澜壮阔的“10年代”，终将在我们的记忆中远去。截至我写下这篇文章的这一刻，人人网仍然没有恢复服务。

这会是最后一次吗？我不知道。或许，就连人人网自己也不知道。

责任编辑：陈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