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冰川“盖被子”的人
作者: 陈丹丹 吴铎思如果像在夏天给冰棍盖棉被一样,也给冰川盖一床“被子”,能不能让它们消融得慢一些?在最高海拔4484米的天山1号冰川,中国科学院西北生态环境资源研究院冰川学家王飞腾及其团队,开展了一场高寒秘境之中的创新试验。
最开始
2004年7月,王飞腾第一次见到天山1号冰川。
“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震撼。”回忆起这次攀登,连续工作略显疲惫的王飞腾立刻变得神采飞扬。自小生活在齐鲁大地,王飞腾只在冬天见过雪花,这是他头一回在夏天与冰雪“亲密接触”。
然而,新鲜感就像春夏升温时的冰川,伴着日复一日的枯燥研究逐渐消融。
那时,王飞腾及其团队日常居住在建在海拔2000多米的中国科学院天山冰川观测试验站,研究员常常是每隔大半年才回一趟家。这座始建于1959年的试验站,最早由著名地理学家、“中国现代冰川学之父”施雅风倡议建设,是我国冰川学研究的发源地之一。
不同于一些扎在图书馆或试验室里的学科,冰川学要求研究者开展大量野外实地观测。每回出发,都是同样的攀登路线,同样的白茫茫一片,还要扛上几十公斤重的仪器,观测数据,记录数据。精神上的高度集中与单调的任务交织在一起,王飞腾心里反复闪过一个念头:“这份工作到底有什么意义?”
“2006年前后,有研究发现全球变暖正在加速,人们对于冰川保护的关注度也越来越高。”正是在这段时间,王飞腾意识到,原来自己的研究也有很强的现实意义,能够解决很多实际问题,“慢慢地,也就从困惑期走出来了”。
三段路
试验站的春夏之交,正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2024年4月29日,早上9点刚过,在站里工作了十多年的研究员张昕,扛上工具准备出发观测冰川。
每年4月至9月,是我国多条冰川的强烈消融期。趁着这几个月,国内外的研究者从天南海北赶来,到达位于乌鲁木齐西南方的试验站,开展每年最为重要和集中的野外观测工作。
试验站设有两个站点,基本站和高山站。第一段路程,是从海拔2000多米的基本站开车前往海拔3000多米的高山站。
车子沿着蜿蜒的盘山公路缓缓前行,轮胎扬起黄色尘土,发动机的轰鸣声在山谷中回荡。

“今天天气不错。幸运的话,路上能看到各种野生动物,旱獭啊,黄羊啊,岩羊啊……”主要负责站里科研项目沟通以及学生对接任务的林茂伟正向大家介绍沿途的景观,他的话音未落,坐在后排的张昕突然指向窗外:“快看!”
放眼望去,一群岩羊正在陡峭的崖壁边缘轻巧跳跃。棕灰色的皮毛,在4月的褐色山谷中隐约可见。看到有车子驶过,这些岩羊倒也不躲,继续悠哉悠哉地在山坡上晃荡。
到达高山站后,约莫需要徒步前进3公里到达冰川末端。这是此行的第二段路程。
第三段路程,从冰川末端到顶端,这是最后一公里,也是最艰难的一段。山高、崖陡、雪滑,研究者们常常要背着重达几十公斤的装备,走上三四个小时。
危险,大多发生在这段登顶前的路上。有一幕是站里“大师姐”李慧林的心里始终挥之不去的回忆。当时,她和导师正准备攀登一条极为陡峭的冰川,他们腰间拴着同一条绳子,前后间隔约一二十米。走着走着,李慧林突然发觉,“走在前面的导师,怎么不见了!”她焦急地朝前寻去,低头一看,双腿立刻吓软了——
导师的双臂,正费力地撑在一条冰裂隙两边。身体下方,深渊暗不见底。
“趴下!”导师朝李慧林大喊一声。她立刻趴到冰面上,和其他队友一起,拽紧绳子,一寸一寸地把导师拉了上来。
那一刻,李慧林觉得,天地之间,仿佛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盖被子”
随着气候变暖,世界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冰川消融速率急剧上升。
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减缓冰川消融?如果像夏天给冰棍盖棉被一样,也给冰川盖一床“被子”,能不能让它们消融得慢一些?
这个思路,来源于王飞腾2016年的一次尝试。当时,他参与筹备2022年北京冬奥会滑雪场雪务保障工作。其间,他和团队尝试在雪面覆盖隔热反光布料,以确保在举办冬奥会当年的2月份顺利储雪,这次试验效果非常显著。
2020年8月,王飞腾带领团队先后前往天山1号冰川和位于四川盆地西过渡地带的达古冰川,准备在两地分别开展给冰川“盖被子”的试验。试验的原理——用一种特制布料直接将冰体覆盖,增强隔热效果,提高反照率,进而使得布料之下的冰面维持较低的温度,减缓冰川消融的速度。用于覆盖冰体的布料,被王飞腾称为“土工布”,是一种主要由棉纶、涤纶、腈纶等高分子聚合物制成的合成纤维。
尽管队员们已经极其熟悉上山的流程,但试验的艰难程度还是超出了他们的预期。极寒,缺氧,大家除了要手提肩扛数十公斤的检测仪器,还要背上重达60公斤的“土工布”。
“徒步走在冰面上,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从冰川末端开始的约一公里路程,王飞腾和队友们轮流背设备,整整花了两个多小时才走完,最终顺利把500平方米的“土工布”运送到冰川保护区,并全部铺设完毕。
“可是,这样做真的有用吗?”对于试验结果,王飞腾心里最开始也是一直打鼓的。这之后,他们开展了持续数月的数据监测工作。试验数据表明,相较于未覆盖隔热反光材料的冰川,500平方米的试验场中,冰川总消融量减少34%。
这证明,给冰川“盖被子”是有效果的。
向未来
对于给冰川“盖被子”的质疑声,从未消失。成本高不高,难度大不大,效果好不好,适用范围有多大……
王飞腾算了一笔账。以达古冰川为例,2020年开展试验后,观测数据显示,“土工布”覆盖的区域物质平衡消融速率明显低于未覆盖区域。不仅如此,给冰川“盖被子”的试验项目,直接带动当地旅游收入提升。
即便如此,给冰川“盖被子”,到底能不能大面积推广?
对此,王飞腾也有自己的担忧,“无论是天山1号冰川还是达古冰川,就目前的试验区域而言,选择的都是面积较小、交通便利且有旅游价值的小型冰川。我国现存冰川4.8万多条,如何保护数量更多的、罕有人至的冰川?”近年来,王飞腾和团队也在持续尝试其他的办法。
比起研究层面的困难,更让他忧心的,是科研人员的严重短缺。王飞腾表示,“目前,国内以研究冰川为职业的,也就不到50人”。招收学生时,常常有人被冰川学吓跑,他们觉得这是一个极为“苦寒”的研究领域。
“我会给学生们讲冰川学好玩的一面,也会给他们‘泼凉水’。”李慧林会给学生讲这份工作的两面性,让大家尽量作出理性选择,“这几年,越来越多的年轻学生,开始对这个领域感兴趣了。”
王飞腾盼望着,能有更多人愿意看看这一领域,真正了解它,走近它。正如冰川学界的老前辈施雅风所说,“冰川事业是一项豪迈的事业,是勇敢者的事业”。
王飞腾希望通过研究和试验唤起大众的环保意识,呼吁更多人保持低碳生活,对于冰川保护具有根本意义:“盼望有一天,再也不用给冰川‘盖被子’,而它们能按照自然规律生存下去。”
(摘自《工人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