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埔百年历史里,“打捞”17万个名字
作者: 吴淑斌
没有照片、没有生平介绍、没有牺牲地点,“名字”是许多黄埔军人留在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线索。但找到名字就足够让许多黄埔后人欣喜激动——他们需要填补关于先辈的历史空白,证明先辈曾经在世界上存在过、牺牲过。
黄埔名录查询室
2024年6月16日,在广州黄埔军校旧址纪念馆的一个小房间里,80岁的刘晓美面对着电脑屏幕激动不已。屏幕上显示的是刘晓美父亲的名字和籍贯,还有另一张图片,记录着父亲曾经在黄埔军校的学籍情况。“我想大哭,又想大叫,但那里人太多了,我不好意思,就把我妹妹喊过来,让她看屏幕,两个人的手握得特别紧,真的是悲喜交加。”刘晓美的父亲曾经是一名黄埔军人、上过战场,但如今已去世近20年,更具体的信息已经无从查找,也没有任何资料能够证明这段经历。
1924年6月,孙中山在广州东郊建立陆军军官学校,世称“黄埔军校”。这所军校为北伐战争、抗日战争提供了重要军事力量,超过20万黄埔军人前赴后继,其中很多人牺牲在战场上。但由于黄埔体系的构成复杂,以及历史原因造成大量史料失散,如今许多黄埔军人的姓名已经无迹可寻,他们的后人无从得知先辈在黄埔军校的具体信息,甚至无法确认先辈曾经是一名黄埔军人。
2024年6月16日是黄埔军校建校百年的纪念日,刘晓美是在黄埔军校旧址纪念馆的“黄埔名录查询室”里,查证了父亲提起过的“往事”。查询室里有两台电脑,内置数据库收录了将近17万名黄埔毕业生的学籍信息。这17万个姓名、籍贯等信息,是搭建数据库的团队从浩瀚的原始文本中找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入到系统中的。
黄埔名录查询室由“关爱抗战老兵公益基金”组织在2020年发起筹备。今年38岁的罗亚君是基金秘书长。在和抗战老兵的接触中,罗亚君发现黄埔老兵是其中更特殊的一群人,他们大多接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表达能力好,能完整地复述出在黄埔军校上课时和战场上的细节,“都是宝贵的历史资料”。
但许多老兵手上甚至连自己“曾经上过黄埔军校”的证明都没有。老兵和家人也常向基金组织提出,希望能找到自己年轻时的资料或照片。罗亚君和同事渐渐萌生出建立“黄埔名录查询室”的想法,希望能够帮助黄埔军人后代更便捷地查询到先辈的学籍,打捞这段民族记忆。
“名字可能是他们留在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线索,家属有了一个名字,就能证明先辈是谁、什么时候去读的军校、为了什么牺牲,这是对自己和家人的一种安慰和肯定。”罗亚君说。
“打捞”姓名
2022年,“关爱抗战老兵公益基金”组织开始和黄埔历史研究者于岳合作,请他参与编撰名录。
于岳和黄埔军校并没有直接的渊源,对黄埔历史的研究完全源于兴趣。2005年,还在上大学的于岳到湖南衡山旅游,第一次参观了为纪念抗日阵亡将士而建的南岳忠烈祠,受到很大震撼。后来他看了一些文章发现,很多优秀的军人都是出自黄埔军校,就开始不断搜集这方面的信息。当时,网络上关于黄埔军校的资料很少,于岳常常会在贴吧或是档案馆的留言板里看到黄埔后人“寻亲”的帖子,“基本上得到的答复都是,‘我们找不到这个资料’”。

2012年前后,于岳第一次从旧书收藏市场淘到一本原版黄埔军校同学录。他打开几个“寻亲”的网页,对照着同学录翻看,发现好多人的名字就在那本书里。于岳就把同学录里的名字一个个打下来,发到网上,一个月时间里有20多个黄埔后人联系他寻找长辈的资料。于岳印象最深刻的是,其中一人是烈士的遗腹子,从未见过父亲的模样,于岳把书里的照片翻拍给他,“当时我们通电话,他的声音哽咽了,我突然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从那时起,于岳就坚持收藏、整理黄埔军校同学录,帮助黄埔后人查询资料。
启动“黄埔名录查询”系统的开发工作后,于岳负责名录的收集和编撰。要获取原始文献并不容易,市面上现存的与黄埔军校相关的资料“少得可怜”,于岳得随时盯紧收藏圈的消息,“有时候一本旧书放出来,被别人买走了,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档案馆里资料不允许复制或拍照,于岳曾经花了一下午时间,手抄600多个姓名和籍贯信息。
参与编撰“黄埔名录”后,一直到2024年,于岳从零散琐碎的文献海洋里打捞出超过17万个姓名和学籍,在电脑里键入上百万字,再由其他同事开发成可供查询的数据库系统。这是黄埔后人能查询到先辈信息的最便捷方式,也是目前国内收录姓名最多的黄埔名录查询系统。
最终,这间查询室选址在黄埔军校旧址纪念馆的一间教室里,室内布置了4张课桌,上面摆放着复制版的黄埔军校一期学生1~4队的入学调查表,试图还原当年黄埔学生上课的情形,其中一面墙上有一张特殊的肖像图,是用100位黄埔学生的毕业照片和100位黄埔老兵的照片拼成。老照片里,他们的面目不算特别清晰,但共同拼成了一位年轻、充满活力、身着戎装的年轻士兵。
“寻亲”的人
这是一个情感浓度极高的小房间。查询系统上线那一天,查询室里有人掩面大哭,有人拉着罗亚君和于岳不住地感谢,有人退后一步,对着屏幕上的字鞠躬。现场还来了一位102岁的黄埔老兵欧阳电,他坐着轮椅,已经不太能说话,但当屏幕上出现“欧阳电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二分校第十八期第十二总队第三大队第九队”时,欧阳电开心地笑起来,连连点头:“是,是,是!”
哭泣、感谢的故事反复在这里上演,但也有人查询不到先辈的信息,朝着工作人员发脾气。“即使我们解释,现在只收录了17万人,还在不断增补中,他们还是会陷入情绪里,仿佛先辈的过去没有被认可。”罗亚君理解这种失落。
80岁的刘晓美是幸运的,最终在系统里查询到了父亲的学籍,这是她搜寻了十几年才得到的结果。
乔茵是大湾区黄埔同学后代亲友联谊会秘书长,她曾经在档案馆里查询到爷爷的信息,除了姓名、年龄等基本情况外,最下方还有一行详细的地址,“每个后代看到这行地址都很震撼。黄埔军人一旦毕业就要进入战场,随时做好死的准备,这个地址就是用来发丧的”。
刘晓美也有一些遗憾,她至今没有见过父亲年轻时的军装照,她听母亲说起,家里曾经收藏过,又不得不销毁了。“查询室里放的是100个人的照片拼接起来的。我想等着,下一步能查到爸爸年轻时真实的照片”。
这也是黄埔名录查询系统下一步的规划。罗亚君说,“姓名+学籍”的查询结果只是初版框架,接下来将会提升为具有影像化图片的版本,但最终的设想是希望能实现系统与黄埔后人的互动,“由后人来讲述先辈生平更多的故事,给框架填充‘血肉’,尽可能完整地打捞一个黄埔军人的过去和一段民族记忆”。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