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青

作者: 申赋渔

看青0

由于担心有人或者小动物偷庄稼,小队长请了我爷爷去“看青”。

申村大片的耕地,在半夏河的南岸。干活的人们,每天都要踩着吱呀作响的小木桥过去。一过小木桥,在左手边的河岸上,有一棵高大的刺槐。刺槐的底下搭了一个小草棚,爷爷就住在这个棚子里。

棚子是我的木匠爷爷自己搭的。他用两排长长的树干,架成了一个“人”字形的骨架,再在上面铺上高粱秆和稻草。棚子里面的泥地上铺着麦秸,软软的,透着一股清香。爷爷比较讲究,所以奶奶又给他在麦秸上铺了一张草席,荞麦枕头也是专门从家里拿来的。

看青这件事,爷爷也才做了一年。当时,他正因为什么事跟奶奶赌气,正好小队长找人看青,他就去了,这样便可以不住在家里。算是一个老人的“离家出走”。他去看青之后,庄稼没有大的损失。村里人都很满意,他自己得到了更多的尊重,也高兴,虽然与奶奶早已和好,但今年还是继续住在野地里。

小满过后,爷爷把大槐树底下的棚子收拾好,背着铺盖住了过去。我和奶奶每天晚上去给他送饭。奶奶迈着小脚,拎着一只竹篮子,里面是一盘菜、一碗饭、一把长嘴的白瓷茶壶和一只茶盏。我抱着一个竹壳的热水瓶,走在她的旁边。家里的小黄狗也跟着过来了,一会儿跑到前面,一会儿跑到后面。

我们到了,如果爷爷不在,到地里巡视去了,我们就在桥头坐下来等。小黄狗则呼的一声跑没影了,它去找爷爷了。

奶奶把碗盘茶盏从竹篮里拿出来,摆在桥板上,然后从长嘴的白瓷茶壶里倒出一盏茶。茶还没凉,小黄狗回来了,对着我们直摇尾巴。这时候,就听到爷爷轻轻咳嗽一声,不紧不慢地从庄稼地里走了出来。我朝他大喊:“爷爷,今天有红辣椒。奶奶说要辣你,你怕不怕?”

爷爷边说“好,好”,边走过来用手拍拍我的头,然后靠着桥上的栏杆坐下来。他先要喝一盏茶,喝完了,看着河水定一定神,才拿起筷子吃饭。他吃饭很仔细,很认真,碗里从来不剩一粒饭。

吃好了,奶奶把碗筷拿到桥下的河里去洗。洗碗的时候奶奶抬头问爷爷:“不曾有事吧?”爷爷掏出他的水烟壶,应道:“不曾有事。倒是有个人,我咳了一声就走了。”“不曾打照面吧?”“不曾打照面。我走远了才咳的,不会难为情。”

一般从田地里顺手牵羊,捞点粮食回家的,都是妈妈们。她们知道爷爷就在附近,也知道爷爷看得到她们,所以她们下手并不过分。只要不过分,爷爷就不会过去。实在有不自觉的人,爷爷才会在远处咳一声,提醒她离开。

爷爷吧嗒吧嗒地吸着水烟,烟壶上的火星在他的呼吸间,一明一灭。这在夏夜的河上是十分协调的。河面上到处都是萤火虫,一层薄薄的雾贴着水面流动着,使得萤火虫的闪烁一会儿迷蒙一会儿清晰。

我十岁的时候,奶奶去世了。奶奶去世后,就埋在半夏河北岸的一块坟地里,离爷爷看青的那个小棚子不远,隔着河,斜斜地对着。奶奶去世的时候,村里的田地刚刚分到各家各户,再也不需要看青了。可是爷爷不让把那个棚子拆掉,他还要住在那里。伯父和父亲怎么劝都没有用。

伯父带了工具,想把槐树底下的小棚子修理得结实些,爷爷不看他,搬了一把凳子,坐在大槐树底下看半夏河的水。

我一放学,就去看爷爷,喊他一声,他抬起头,应一声,然后又专心地用小刀和凿子雕刻手上一个扁扁的盒子。

在我们老家,一个人去世之后,他的名字会被写在一块细细长长的小木牌上,再在这个木牌下面加一个小小的木头座子,让它立着。这叫“木主”,也叫“牌位”。牌位放在每家堂屋里的香案上,逢年过节,或者亡人忌日时,都要烧香祭拜。老人们说,人去世了,他的灵魂偶尔还会回家来看看,回到家里,就停驻在这个牌位上。家里最重要的物件就是这个牌位。如果要搬家,什么都可以扔下,唯有牌位一定要带着。没有牌位,跟去世的亲人就真正割断联系了。

爷爷雕刻的,是罩着奶奶牌位的一个木盒子。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家的牌位上罩这么一个盒子,最多就是在上面扎一小块红布。爷爷是想把奶奶的牌位装扮得更堂皇、更珍贵些。

奶奶去世后,爷爷不再吃早饭,午饭也不按时吃。他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到伯父家或者我家,伯母和母亲,当时无论在做什么,看到他回家了,便会立即停下手里的活计,给他做饭。他则静静地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伯母和母亲常常是给他下一碗面条、炒两个鸡蛋,这样最快。

每天晚上都是我给爷爷送饭。爷爷吃过饭,自己到河边去洗碗筷,洗好了,递给我,然后就在槐树底下的凳子上坐着。小黄狗缩在他的脚边,一动不动。他既不喝茶,也不抽烟,原先那套讲究的仪式完全没有了。我陪他坐了一会儿,他起身,说:“回吧。”我们一起过小木桥,我往家走,他拐弯往西,沿着半夏河的北岸往奶奶坟地的方向走去。

他每天晚上都要到奶奶的坟地那边转一圈儿。奶奶的坟离河岸有几十米,在许多坟的中间,没有路通过去。爷爷每次只是沿着河岸走过去,走到坟地附近,站一站,看一眼,就又折回他的小草棚了。

那年冬天很冷,过了小寒,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雪,雪积得厚厚的,都不好走路了。

小木桥上积满了雪,篾匠烤了几只山芋拿过来送给爷爷。爷爷躺在被子里,没有起床。篾匠掀开门帘子喊:“木匠,木匠。”

爷爷轻轻答应了一声。篾匠走到他旁边,蹲下来,用手在他头上一摸,额头滚烫。

篾匠赶紧回村子喊我伯父。伯父跟伯母正在门口铲雪,把铁锹一扔,急急忙忙往小木桥跑。

伯父帮爷爷穿好衣服,伯母扶着,让他趴在伯父的背上。伯父把爷爷背回村,送到我们家。爷爷的房间在我家,他以前一直跟着我们过。父亲在学校里上课,有人给他捎了信,他连忙请了看病的荷先生,陪着一起回家。

荷先生给爷爷开了几副中药。过了十多天,爷爷的重感冒才好。伯父和父亲也早已把他的棚子拆掉了。

爷爷走到半夏河的岸边,看了看对面孤零零的大槐树,叹了口气,不再提要住过去的话。

奶奶是1980年去世的,爷爷1993年去世。中间的这十几年,大部分时间爷爷就坐在家门口的椅子上打瞌睡。

1993年,我在珠海。

高中毕业之后,我就到外地打工去了。我离开家的那天,天还没有大亮,爷爷也还没有起床。前一天,爷爷一直坐在槐树底下的椅子上,双手握着拐杖上的龙头,下巴搁在手背上打着瞌睡,蝉的叫声由远而近连成一片。这是我最后见到的爷爷的样子。

(代宇晨摘自湖南人民出版社《半夏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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