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不要执着,光不仅在烛上

作者: 我是艾公子

王阳明:不要执着,光不仅在烛上0

从广西返乡的路上,王阳明病情日重。一天,他从梦中醒来,问随行弟子:“到哪里了?”

弟子回答:“青龙铺。”

“船好像停了?”

“在章江河畔。”

王阳明笑了一下:“到南康还有多远?”

弟子说,还有一大段距离。

王阳明又是一笑,说,恐怕来不及了。

他让人帮他更换了衣冠,倚着一个侍从坐正了,就那样坐了一夜。

次日凌晨,他把弟子周积叫进来。

周积跑了进来,王阳明已倒了下去,很久才睁开眼,看向周积,说:“我走了。”

周积无声落泪,问:“老师有何遗言?”

王阳明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向周积笑了一下,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1529年1月9日),王阳明病逝于舟中,享年57岁。此时船位于江西南安地界。

生前,他创立的心学流派随着他的建功立业而得以流播,同时又饱受敌视、嫉妒与压迫;死后,这种局面随着政治的深度介入,从未曾消解。

但是,就在这样的思想拉锯中,王阳明和他的心学,已经深刻地影响并重塑了整个中晚明社会的方方面面。

甚至,影响到了他死后的五百年,影响到了此时此刻的2024年,并将影响到可以预见的未来。

成化八年(1472年),王阳明出生于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一个富裕家庭。九岁时,他的父亲王华一举考中状元,全家迎来高光时刻。

但相较于父亲目标明确的人生道路,30岁之前,王阳明的人生却充满了各种不确定性,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他少年时期喜欢习武,不肯专心读书,总是偷偷溜出去做孩子王,左右调度,如战场上排兵布阵一般。父亲见了,很生气:“我家世代以读书显贵,用得着这个吗?”他反问一句“读书有什么用”,把父亲气得够呛。

后来一度喜欢诗文,打算做一个才子文学家。不过,很快就又兴趣转淡。他的文友们颇感惋惜,他笑着说,即便学如韩愈、柳宗元,不过为文人,辞如李白、杜甫,不过为诗人,都不是第一等德业。口气很大,然而什么是第一等德业,他心里其实也没谱。

他对当时流行的程朱理学感到不满意,想用实践去验证这些大学问,结果一无所得。

在北京,父亲的官署里种有很多竹子。遵循程朱理学中“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必有豁然贯通处”的教诲,王阳明和一位姓钱的朋友相约,从早到晚默默对着竹子,看谁更早透过这些竹子格出天理。三天后,他的朋友坚持不住了,中途退出。七天后,他也出现了幻觉,对竹格理遂以一场大病告终。

此后,王阳明转而学道。新婚之日,遇见个道士,两人畅聊养生成仙之道,不觉天亮了才回家。老丈人派人找了一夜,新娘子急得以为新郎连夜跑路了。

他还曾在九华山寻访著名的仙家,好不容易找到了两个奇人,一心想跟人家学习。结果,一个说他“官气未散”,另一个只对他说了句玄语“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两个好秀才”,没了。

好友湛若水后来回顾,说王阳明早年有过“五溺”:“初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三溺于辞章之习,四溺于神仙之习,五溺于佛氏之习。”

史学大师钱穆说,王阳明是一个多方面有趣味的人,在他的内心,充满着一种不可言喻的热烈的追求,一毫不放松地往前赶着。他像有一种不可抑遏的自我扩张的理想,憧憬在他的内心深处,隐隐地驱策他奋发努力。他似乎是精力过剩,而一时没找到发泄的出路。他一方面极为执着,事不成不罢休;另一方面又极跳动,沉迷“五溺”。这就是王阳明早年的生活状态。

一直到30岁之后,王阳明才感到自己沉溺过的东西都不太靠谱。

原因很简单,这年八月,他在山中修炼,据说状态很好,但忽然想念起祖母和父亲来,尘缘未断,因此果断放弃了这条路。

陈来在《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一书中总结道,30到34岁,是王阳明思想从泛滥各家到归本圣学的转折期。

从道家与佛教的出世虚无中摆脱出来后,王阳明开始以自己的经历和正在建构中的新思想去开导别人,颇有几分人生导师的意思了。

他在杭州西湖边的寺院看到一个枯坐的和尚,人家说这和尚不视不言静坐了三年。他遂绕着和尚走了几圈,突然站定,大喝一声:“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

和尚猛地惊起。

他盯紧和尚,问其家人。

和尚答:“有老母在。”

又问:“想念否?”

答说:“不能不想。”

他最后告诉和尚,听从内心良知的召唤,好好生活。

第二天,和尚打包离开寺院,重返人间。

而王阳明自己,也迎来了一生的转折与苦难。

正德元年(1506年)的冬天,34岁的王阳明仗义执言,上疏请求释放因弹劾大太监刘瑾而遭逮捕的言官,由此触怒了权势炽热的刘瑾,结果被廷杖四十,下了诏狱,谪贬至贵州龙场驿当驿丞——一个遥远的未开化之地的卑微小官。

刘瑾并未放过他,一路派锦衣卫跟踪,欲加谋害。

在后来的历史叙述中,王阳明逃离锦衣卫暗杀的事迹被传奇化:两个锦衣卫追着他到了江边,王阳明意识到难以脱身,急中生智,脱下鞋子摆在岸边,并将头上的斗笠扔到江里,伪造了一个跳江自杀的现场。而他本人早已登上一艘船,向着舟山逃去。

祸不单行,他乘商船在海上遇台风,几度命悬一线。

此时的王阳明有过隐遁不仕的打算,但担心连累父亲,便遵从内心的良知,去了龙场驿赴任。

他带去的仆人都病倒了,他自己干起了仆人的工作,种菜、砍柴、取水,为仆人们做饭、洗衣、熬药,直到他们痊愈。大家对当地闭塞的环境叫苦连天,他遂充当一名诙谐的说书人,时时活跃气氛。

人生无法选择顺境或逆境,但可以选择对待顺境或逆境的态度。熬过百死千难,王阳明即将迎来思想的回馈。

正德三年(1508年),一天深夜,王阳明忽然大彻大悟,不觉欢跃而起,若痴若狂,随从们都被他惊醒了。

他悟到以前通过外物去寻求天理,对着竹子格了七天七夜,这条路大错特错。他终于明白,“天下之物本无可格”,应该反过来,“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圣人之道不应向外在事理求之,而是向内在求之,“心即理也”。这一石破天惊的发现,被后世称为“龙场悟道”。

在此基础上,他提出“知行合一”。在当时的官学程朱理学里面,知识和实践是割裂的,王阳明将二者统一起来。

他后来又创立了“致良知”的体系,认为人的感知能力和能量很大,而且每个人都有能力和能量,应该努力去开发它。

王阳明的这些思想,就像是一颗重磅炸弹在明王朝炸开了。以前独尊孔子,后来加上迷信朱熹,但王阳明登高一呼:“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每个人都有主观能动性,不必靠一个人的智慧过日子。人人心中有一个“圣人”,努力去争取,那么人人可以为尧舜。

在强调秩序、统一和标准答案的明朝思想界,这给了苦闷的读书人极大的震撼,同时也将王阳明推入了隐隐的危险的境地。

结束了三年的龙场贬谪,王阳明回归正常的官场仕途,并在刘瑾死后获得升迁。到正德九年(1514年),升任南京鸿胪卿。

他到哪都不忘讲学,想要把他的发现告诉更多人。信服他学说的人越来越多,以其学说为“异端”的人同样越来越多。但王阳明对周遭的声音逐渐不在意,他只砥砺自己做一个知行合一的人。

他晚年回顾自己的心路历程,对弟子们说:“我在南都(南京)以前,尚有些子乡愿意思。在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才做得个狂者胸次,故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

在儒家传统里,自孔子以来就对“乡愿”深恶痛绝,因为这种人看上去忠诚老实,其实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王阳明说得很清楚,认为此种人的“忠信廉洁”是为了“媚君子”,“同流合污”是为了“媚小人”。说白了,乡愿就是没有本心。王阳明反思自己43岁以前也有乡愿的毛病,但此后就不管流俗的看法,逐渐拥有了狂者的境界。

何谓“狂者”?狂和狷,在儒家经典里经常同时出现,相较于被否定的乡愿,这是两种被肯定的人格。狷者的精神在于知耻不为,坚守善道,洁身自好;狂者的精神在于志向远大,勇于进取,光明磊落。用王阳明的话来说:“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举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翔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可见,狂者虽然还不是圣人,但一念之间就可以实现精神的自我超越,由狂入圣。

正德十四年(1519年)六月十四日,宁王朱宸濠以自己的生日为名宴客,胁迫江西官员跟他一起起兵造反,史称“宁王之乱”。

王阳明时任右副都御史,巡抚南(昌)、赣(州)、汀(州)、漳(州),正奉命前往福建处理一起卫所军人作乱事件。听闻朱宸濠叛乱的消息,他立刻易服潜返吉安,一方面与吉安知府伍文定调集兵粮、船只,另一方面发出征讨令,呼吁各地起兵抗击宁王。

王阳明分析说,“贼若出长江顺流东下,则南都(南京)不可保”。所以他采取一系列兵不厌诈的谋略,对朱宸濠实施缓兵之计,拖延其攻打南京的时间。他伪造朱宸濠的亲信谋士李士实、刘养正的投降密状,四处散布,并专门写回信,感谢他们“精忠报国之心”,由此引发朱宸濠集团内部的相互猜忌。

当李士实建议朱宸濠尽快出兵夺取南京、即大位时,朱宸濠出于猜忌,对这个建议迟迟不作回应。等到朱宸濠意识到自己中了王阳明的缓兵之计,开始发兵攻打南京,王阳明则直取其老巢南昌,迫使朱宸濠带兵回援。

一切尽在王阳明的掌握之中。南昌被打下来了,朱宸濠也在回援的过程中被生擒,这场帝国藩王内乱在第43天戛然而止。

朱宸濠被王阳明生擒时,远在北京的正德皇帝朱厚照还在忙着“御驾亲征”的各种准备。当荒诞的朱厚照自封大将军出发南征时,王阳明的捷报已送到,但他装作没看见,继续南下,一路游玩,用了四个月时间,终于抵达南京。

如此,凭借杰出军事才能为明王朝平定藩乱的王阳明,因为“破坏”了皇帝本人的南征行动以及皇帝身边的佞臣建功立业的欲望,处境变得微妙而凶险。

朱厚照身边的佞臣诬陷王阳明“先与(朱宸濠)通谋,虑事不成”,才反水。他们还暗示王阳明将朱宸濠释放,然后再由朱厚照亲自擒获,这样才能满足皇帝的虚荣心。

面对荒诞的政局,王阳明决定急流勇退。他将朱宸濠交付当时尚属正直的太监张永,然后称病,避免卷入更多的政治事端中。

荒诞的朱厚照后来在南京一个教场里,亲手“擒获”了朱宸濠,打着南征大胜的旗号回北京。途中游船落水生病,正德十六年(1521年)三月就死了。

而王阳明终正德一朝,都未受到朝廷表彰。这种诡异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嘉靖皇帝朱厚熜继位半年后,朝廷才对平乱的有功官员进行了封赏:王阳明被封为新建伯,原吉安知府伍文定升为左副都御史,其他有功官员升一至三级不等。

然而,王阳明的艰难遭遇并未到此以圆满结局收场。一场更大的打击,靠近了他。

随着嘉靖初年的“大礼议”事件成为新皇帝重建权力的转折点,那些追随王阳明的平叛功臣们,陆续成为了牺牲品,一个个遭到弹劾或黜官。

紧接着,朝廷上有人弹劾王阳明,而且针对的是他的学说:“近有聪明才智足以号召天下者,倡异学之说;而士之好高务名者,靡然宗之。大率取陆九渊之简便,惮朱熹为支离,及为文辞,务从艰险。”当王阳明的心学理论日渐对正统的程朱理学形成对抗时,来自朝廷的思想统一的阴影便始终笼罩在这位心学宗师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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