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和他的时代

作者: 林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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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在很多人眼里是位雅致公子,但其实,他的生活要远远多于这些。

张岱生于晚明时,在世间历经八十三年,那些精致的、广阔的、欢愉的、破碎的,他都见过。这样的他,写下许多事时,总带有悠长的余味。

书香富贵

明万历二十五年,张岱出生在浙江绍兴的张家宅邸。

在绍兴,张家是有声望的书香世家,几代先人都高中科考。高祖是嘉靖年间的进士,曾祖在隆庆五年中了状元。到了张岱父亲与叔父一辈,明王朝已日落西山。

父亲张耀芳苦读二十多年书,无有任何收获。张岱叔父也如是,于是他将目光转向古董收藏,十几年后,成为晚明江南的收藏名家。

那时的张家,真的富足,商时的青铜器,宋时的白定炉、哥窑瓶,张岱从小瞧着长大。叔父有次得到一块璞石,清水冲洗后,在太阳下验色,只见“石罅中光射如鹦哥祖母,知是水碧”。叔父大喜,令匠人将璞石雕成两只酒杯,只其中一只便卖出三千两白银。

张岱的父亲当时与绍兴会稽县的另一个大家族陶家的女儿结亲。两人希望顺利生下子嗣,于是陶氏“许念白衣观音经三万六千卷”。她日夜念经,后来生产过程遭遇不顺,也向观音大士祈求。

张岱晚年时特意说起母亲的念经声,那是什么声音呢?“振海潮音,如雷灌耳。”

张岱漫漫一生里,除却日常尘事,常常萦绕着的便是母亲的念经声。细语的喃喃,听来却如海潮雷声。他说,“岱离母胎,八十一年矣。常常于耳根清净时,恍闻我母亲念经之声”。

张家园林

张家人不只重学识,好读书,也好造园子。

张岱的好友祁彪佳曾说,“越中园亭开创,自张内山先生始”。张内山是张岱的高祖,高祖先生还是晚明江南文人造园的引领者。

高祖在筠芝山上造了一处筠芝亭。张岱记下说看着浑然朴素的一个亭子,却是“亭之事尽,筠芝亭一山之事亦尽”。

张家以后造的亭子,都不及这一座,高一层多一墙都觉冗余。才明白高祖造此亭,分寸用得是恰恰好,不能再增一砖一瓦的。

张岱五叔建的天镜园浴凫堂,也是用心营造的一处好园子,祁彪佳称赞说“越中诸园,推此为冠”。

天镜园胜在水,水波漾开,槐竹环绕。张岱在此读书时,说很享用这一片碧绿,就连书里的字也是鲜明碧绿的,“余读书其中,扑面临头,受用一绿,幽窗开卷,字俱碧鲜”。

还有张岱祖父在龙山脚下造的快园。“快也快也”,是说在此读书是一大快事。张岱说他六岁第一次来到快园,就觉得是极理想的读书场所。书房是亭式建筑,屋檐立于树梢之上,于是取名“悬杪亭”,出自唐代诗人杜审言的“树杪玉悬堂”。

这样的经历其实也是祖父对张岱的启蒙。祖父一直觉得读书的好不在于功名,其本身便有乐趣。况且在龙山夕阳的金光里,还能看到古松鳞鳞,百余头角鹿,磅礴迁徙。

寂园、砎园,花阁、瑞草溪亭、醉心林园……张家人造了一座座园子。张岱幼时到少年,便是在这些园子中流连,读书,玩耍,长成公子。

公子讲究

晚明时,社会生产有了很大发展,新鲜事物不断涌出。那时的文人被物质团团拥簇,崇尚一种雅致的生活。张岱身在时代里,被时代塑造着,同时也像他的高祖,是引领着风尚的那个人。

好比他爱的那处泉水,经他赞美,便游人不绝,人人蜂拥,正是因为人人都知张岱的讲究。对饮水也如是,他常常遍访各处尝水,一年夏天,在绍兴城东的斑竹庵试水。

那次的水让他满意,这样记下,“磷磷有圭角……如秋月霜空,又如轻岚出岫”。看起来清净,煮茶滋味如何呢?张岱试了几次,发觉把水放置三天三夜,待石腥味散去后,更能煮出茶香。经他这样赞美后,人人都来斑竹庵取水煮茶,最后斑竹庵不堪其扰,关闭庵门。

市场卖的乳酪,张岱觉得“气味已失”,便亲手来做。他养了一头牛,取牛奶放置一夜,等到乳脂分离,以乳汁一斤,兰雪茶四盏,放入铜锅煮到黏稠,张岱说它如“玉液珠胶”。煮出的乳酪还做了更多尝试,和酒入陶甑蒸,和蔗浆霜用温火熬,或掺入豆粉煎酥,味道“无不佳妙”。

绍兴城东的樊江镇有一个桔园,桔园主人也是讲究人,他家的桔子是“青不撷,酸不撷,不树上红不撷,不霜不撷,不连蒂剪不撷”。

每年深秋降霜后,张岱都亲自前往桔园,他挑桔子有一个原则:宁迟,宁贵,宁少。这样挑出来的桔子个个“桔皮宽而绽,色黄而深,瓤坚而脆,筋解而脱,味甜而鲜”。

一往深情

《世说新语》里记过一个故事,说东晋的将军桓子野,每次听到有人唱清歌,都要停下倾听,并连唤“奈何奈何”。是说歌声好听,对它爱惜不尽却无法留住,直叫人无可奈何。谢安听闻此事,说,“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

桓子野便是写下《梅花三弄》曲谱的那位,是有深情的人。

时间从东晋到晚明跨越千年,张岱在书籍上看到子野,引为知己,说自己也有许多“无可奈何者,口说不出”。他们的深情和珍惜都放在心里,说不出口。

张岱的无可奈何说的是戏,是茶,是好月,是晚霞,是世间一切珍贵的物和事。就像他游栖霞山,傍晚看到山顶的云霞,便不顾天将黑,不走了,“坐石上痴对”。

说来晚明的那批文人,都爱戏,爱茶,爱琴,爱泛舟,爱赏月,爱丝竹,张岱也如是,但实在因爱得痴,也就亲手去学去做了。他前往松江向名家学琴曲,学了三十多首曲子,学到有多好?半年内已能与师父合奏切磋。回到绍兴,恨身边朋友每次学琴总是中断,便组织琴社,规则是每月聚三次练琴。

琴社的初衷也简单,“越中琴客不满五六人,经年不事操缦,琴安得佳?”就这么五六个人学琴,还常年不练习,怎么能有好琴声?

还有当时风靡的兰雪茶,也是张岱亲手研制的。就用斑竹庵的水,煮沸注入壶中少许,待其放凉,再注入沸水,这时茶叶舒展,会出一种茶汤,张岱是这样描写的:“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如匀;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像新竹的箨叶刚刚剥落,也像山里的曙光初照纸窗,公子究竟是多温柔多深情的人呢?

看到一出好戏时,张岱会说“余尝见一出好戏,恨不得法锦包裹,传之不朽”,或许可以一窥公子的深情。天上的月亮,一杯好茶,一出好戏,在生活里,它们只能供一时受用,过了此时便消散了。他知道一切都是有生有灭有尽时,但明知徒然,依旧挽留,是他对世上美好事物的无尽矜惜与深情。

雪与月亮

张岱生活在浙江绍兴,其实不常看到雪,也因此每逢下雪时,是定要带上手炉毳衣温酒,乘着舟或上山去看雪的。

那则你我都知晓的《湖心亭看雪》,便发生在崇祯五年的冬天。彼时张岱住在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夜里八点多,不能辜负雪夜,便乘着小舟去湖心亭看雪。

他记下的那个雪夜,后来成为了明时文学史上不可绕开的一个夜晚。那么多场雪那么多个雪夜,只这一夜,被人反反复复诵读: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只寥寥几行字,便是一幅有着不尽意味的山水画。

看月亮则是常常的事。看张岱的文章里,曾记下过在虎丘看月,卧舟看月,山上看月,西湖边看月,与好友一起看月。有好月亮的每个夜晚,都不舍得拥被入眠,是要出门去看的。

有一个叫庞公池的地方,张岱少时在那里读书,池水汇入溪流,穿街绕巷。张岱在池中留下小舟,逢月夜,“夜夜出”。

有个夜晚值得记住。那夜乘着小舟在水上徜徉,张岱看见家家户户闭门高卧,不见灯火,感到有些“凄恻”。那晚是在舟中睡的,酣睡醒来后,发现“胸中浩浩落落,并无芥蒂,一枕黑甜……不晓世间何物谓之忧愁”。

他记下他们

如果说一出戏,一杯茶无法包裹流传,那人呢?“人之死而寂寂终无传者有之矣”,人离去就离去了,寂寂无传的历史上有的是。

张岱觉得可惜。以往记载于春秋史册的都是大人物,现在身边的朋友,做着一份小小的事业,种花的,说书的,唱戏的,看诊的……他们同样值得留在历史的书卷里,给后人看到。

这是张岱给自己的使命,记下他们。

于是几百年后的我们知道了晚明绍兴有位爱花的金乳生。乳生身体有些弱,平时也多病,但爱花成癖。每天早晨起来,不梳头不洗漱,便趴在墙角花下,不论夏冬,捉虫捉蚁,日夜呵护。冰雪龟裂他的手,日头晒伤他的脸,也不管不顾。

他在小院里,手植梨花、海棠、丁香、芍药、蜀葵、茉莉、芙蓉、腊梅、山茶、山兰、素馨等百余种。说来每株花木都是一个生命,要爱惜呵护才能长好,乳生照管下的它们,株株繁茂,不论春夏秋冬,四时生花。

说书人柳麻子。张岱说他“貌其丑”,长相黧黑,满脸疤痕,但麻子书说得好,一说书神态都不一样了,“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静”。

麻子说书有自己的一套。每天只说一回,从不多说。如果听众里有人窃窃私语或发出声音,甚或有呵欠倦容,麻子便当场停住不说。即便这样,想听麻子说书的人无数,且得提前几周下定金才可以。

朱楚生是一位唱戏的女子,唱的是绍兴调子。楚生如何对待自己的戏呢?张岱记下说“性命于戏,下全力为之”,把自家性命放在戏上,下全力来对待。

这样的楚生唱过的戏,有昆山的老教师细细模拟过,说不能再加一毫一末。这样的楚生来唱戏,用情太深,张岱说她的眉时时透着孤意,睫时时流露深情,常常坐着坐着,心神飘向戏里远方。

张岱记下过一次傍晚与楚生同行,日落烟生,林木幽暗时,楚生忽而低头不语,泪如雨下。

还有好多不同的人。他们的职业不同,社会地位不同,但都有一个相同的所在,这便是张岱选择交游与记下的,自己所秉持的原则:“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其实,之于张岱自己,也莫不如此:有深情,有真气。

灯火烟花

在南京城,秦淮河绕城缓缓流过。

一入夜,河上画船便亮起灯笼。竹帘纱幔之后,是飘散着茉莉香气的歌妓,她们着轻纨、执团扇,与士子们凭栏欢笑,一直要到夜深灯灭了,才散去。

这一景,张岱晚年想起时,已觉得是上辈子的事了。

更热闹、更盛大的场面他都见过,亲历过。那时张家在龙山放的灯景,多辉煌啊:沿着山谷往上走,每棵树,每个枝头都有灯,无灯下不席,无席不坐人,无人不歌唱鼓吹。到夜半人们散去,家仆打扫时,果核蔗滓能堆成小山。

然而世间的事,往往越盛大时,越容易让人产生虚幻之伤感,因为知晓眼下的发生只是一瞬间,也或许眼睛所看到的究竟是真还是幻,一切都说不清楚。

张岱前往山东兖州探望父亲时,目睹过鲁王府的一次烟火。那天夜里现在想来还如在梦里,宫殿、墙壁、楹柱、屏风、座椅,处处挂灯。灯火中,王公宫娥、乐队舞伎反倒成了灯中景,象牙、珊瑚、玉斗、犀角闪着光。空中烟花燃起时,烟焰遮天蔽日。张岱回忆起那个晚上,说:“灯中、光中、影中、烟中、火中,闪烁不定,不知其为王宫内之烟火,亦不知其为烟火内之王宫也。”

日月更替时

张岱四十八岁时,明王朝走向终点。

那年夏天,清军入关,改朝换代。当时的士人或殉节,或出家,或贰臣,或隐居,张岱的选择是:为明代写一部史书。名字也在明亡前就已想好,《石匮书》。

书名来自他崇敬的史学家司马迁,相传当年他写书的资料便藏在石匮里。张岱用它来作自己的书名,是向他致敬,也是从他那里借力量。司马迁也遭遇过不幸,他没有自杀,而是选择隐忍,最后写出了千古《史记》。况且好友祁彪佳还特意来到自己梦里,再三叮嘱,一定要完成《石匮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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