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山之间的张岱

作者: 董联桥

湖山之间的张岱0

每次吃到美食都会感叹,活着真好

善美食者有两种,一种是懂美食且自己能做菜,一种是只懂美食但不会操作,即所谓的“口头厨师”。清代的随园老人袁枚更是这样的人,出过一本《随园食单》,但自己并不会做菜。当代的两位文化大家,一位王世襄,一位汪曾祺,都是懂美食、善做菜的人。王世襄常常被朋友邀去做大餐,骑一破旧自行车,后面挂着案板、刀具等,工具一应俱全。一桌子菜,老王一个人张罗,道道可圈可点。汪曾祺本是江苏高邮人,但对老北京家常菜情有独钟。

张岱六十九岁时为自己撰写墓志铭,言及一生诸多所爱,“好美食”正列其中。他曾经搜集史料,对祖父张汝霖与诸友所作的《饔史》加以订正,成《老饕集》。虽已亡佚,但从传世的《老饕集序》中,就可以看出张岱的美食观。

文中说:

“世有神农氏,而天下鸟兽、虫鱼、草木之滋味始出。盖咸酸苦辣,着口即知,至若鸡味酸,羊味辣,牛酪与栗之味咸,非圣人不能辨也。中古之世,知味惟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精细二字,已得饮食之微。至熟食,则概之‘失饪不食’;蔬食,则概之‘不时不食’。四言者,食经也,亦即养生论也。”

张岱列举了历代美食家的著作,并提到了苏东坡的《老饕赋》和《猪肉颂》,对祖父与好友所结社所著《饔史》,意见多有相左。张岱自信地认为《老饕集》是“精骑三千”,足以胜过“彼羸师十万矣”。

明朝人对于美食的追求,现代人简直无法想象。

张岱写过《咏方物》三十六篇,盛赞各地的美食。先看看他的一首写苏州名吃的《带骨炮螺》:“炮螺天下味,得法在姑苏。截取冰壶魄,熬成霜雪腴。一甜真彻骨,百节但知酥。晶沁原无比,何惭呼酪奴。”

乍一听名字,以为是一种海鲜,其实是苏州有名的一道甜点。马伯庸的《两京十五日》提到过这个“带骨鲍螺”,鲍鱼的“鲍”字,也有人称之为“炮”,或者“泡”。其实,这道甜品是用牛奶提炼出的乳酪制作的,因为形状似螺,所以叫鲍螺。

张岱对自制乳酪非常热心,和叔叔一起钻研,有诗为证:“一缶山牛乳,霜花半尺高。白堪欺玉汁,洁亦溷珠胶。酪在讵能割,酥融不可挑。空山养清寂,用以点松醪。”

大概是觉得用诗描述有所局限,又另写一篇小品文《乳酪》,来详细解说:“乳酪自驵侩为之,气味已失,再无佳理。余自豢一牛,夜取乳置盆盎,比晓,乳花簇起尺许,用铜铛煮之,瀹兰雪汁,乳斤和汁四瓯,百沸之。玉液珠胶,雪腴霜腻,吹气胜兰,沁人肺腑,自是天供。或用鹤觞花露入甑蒸之,以热妙;或用豆粉搀和,漉之成腐,以冷妙;或煎酥,或作皮,或缚饼,或酒凝,或盐腌,或醋捉,无不佳妙。”

在这样的乳酪中加入少量“蔗浆霜”,熬之、滤之、钻之、掇之、印之,所得“带骨鲍螺”,天下称至味。可惜的是,这道美味“其制法秘甚,锁密房,以纸封固,虽父子不轻传之”,我们今天只能靠文字去想象了。

张岱也爱吃苏州河豚肝,又名西施乳,与芦笋同煮则无毒。在《瓜步河豚》诗中,他说:“未食河豚肉,先寻芦笋尖。干城二卵滑,白璧十双纤。春笋方除箨,秋莼未下盐。夜来将拼死,蚤起复掀髯。”为了这口至味,不惜拼死一试,好在安然无恙,早起抚着胡子,感叹活着真好。

《陶庵梦忆》中有《蟹会》一篇,描述了蟹正肥美的季节,张岱与朋友成立“蟹会”,自任会长,连做带吃,共享美味。张岱说:“食品不加盐醋而五味全者,为蚶,为河蟹。河蟹至十月与稻粱俱肥,壳如盘大,坟起,而紫螯巨如拳,小脚肉出,油油如螾。掀其壳,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甘腴虽八珍不及。”

每年十月,张岱和朋友、兄弟、长辈,组成“蟹会”,约好午后到,开始煮蟹吃。每人六只,担心蟹冷有腥味,所以吃完一只再煮一只。桌上还有肥肥的腊鸭、牛乳酪、醉蚶。用鸭汁煮白菜,加之橘子、栗子、菱角。喝美酒玉壶冰,以兰雪茶漱口。

不仅是水产肉类,他笔下的花果蔬菜一样色味俱佳。如他所作的《花下藕》,就是赞美杭州莲藕的诗。诗曰:“花气回根节,弯弯几臂长。雪腴岁月色,璧润杂冰光。香可兄兰雪,甜堪子蔗霜。层层土绣发,汉玉重甘黄。”

说了如此多的美食,还没有说到酒。但张岱论酒的诗文并不多,可见他本人除了应酬,对此物兴趣不大,至少不如茶。在《自为墓志铭》中,他列举了自己的诸般爱好,唯独没有饮酒。

其实张家喝酒是有渊源的。张岱说他的祖父素能豪饮,但是再往后代尽失传。张岱的父亲、叔叔,都不能饮,吃一碗糟茄,立刻面颊发红。家常宴会上,家中的厨子精心烹饪,可谓江南一流。每上一道菜,兄弟们都争着吃,盘中菜肴所剩无几。吃饱了自行离去,从头到尾,竟没有人举杯饮酒。如果有客人在席,也不等客人离去,兄弟们照样自行离席。

对此,有个叫张东谷的酒徒对他父亲说:“尔兄弟奇矣!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知会吃不会吃。”张岱说,二语颇韵,有晋人风味。近有好事人在《舌华录》中总结道:“张氏兄弟赋性奇哉!肉不论美恶,只是吃;酒不论美恶,只是不吃。”张岱忍不住感叹:“字字板实,一去千里,世上真不少点金成铁手也。”

陶渊明极爱酒,张岱极爱茶,但是张岱和东坡一样,是陶渊明的铁杆粉丝,两人都著有《和陶诗集》。《和述酒》就是其中一首,张岱在此诗序中说:“陶述酒,余述茶,各言所知也。但柴桑意在酒,而余未免沉湎于茶,兹愧渊明矣。”这首诗耐人寻味:“空山堆落叶,夜壑声不闻。攀条过绝逾,人过荆漭分。行到悬崖下,伫立看飞云。生前一杯酒,未必到荒坟。”

虽然是述酒诗,酒在这里却是一笔带过,不过是借这个题目,抒发对时事的愤懑和不满。诗中有一句“天宇尽辽阔,谁能容吾身?余生有几日,著书敢不勤?”则使人大为感动,张岱在改朝换代之际没有放弃生命,因为手里的《明史》尚未完成。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所以发奋著书,以完成自己的夙愿。如此,酒意则更不浓了。

想过浪漫生活的人,要多游历,不要坐守家中

古人的行旅比今天要辛苦得多,说“行万里路”绝不夸张,的确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但从他们留下的文字来看,似乎鲜有辛苦的描述,对山水美景,却用尽了汉语中最美的词汇。

特别是晚明时期,文人雅士喜欢行旅于山水之间,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山水小品美文,如袁宏道的《西湖》《孤山》《灵隐》《天目》,李流芳的《游虎丘小记》《游虎山桥小记》,王思任的《游敬亭山记》,张岱的《西湖七月半》和《湖心亭小记》。

张岱的旅行路线并不长,主要是沿着大运河两岸的都市,诸如今日浙江的宁波、台州、杭州、嘉兴、湖州,江苏的苏州、无锡、常州、南京、镇江、扬州、淮安,以及上海松江、安徽芜湖,最远就是山东的兖州、泰安等地了。除了老家绍兴,他停留时间最长的是杭州。祖父张汝霖在西湖柳州亭一带建有寄园,所以他从小便跟随祖父在西湖边居住读书。

王雨谦在《西湖梦寻》的序言中说:“张陶庵盘礡西湖四十余年,水尾山头,无处不到。湖中典故,真有世居西湖之人不能道者,而陶庵道之独悉。”说张岱“盘礡西湖四十余年”有些夸张,从张岱年谱中可以计算出,他一生中前往西湖的次数达十一次之多。即使随长辈一起游住西湖,也不会久居,但是西湖四周无处不到,这的确是少有的。即便祖祖辈辈在西湖边居住的人,对西湖景观及典故的了解,也未必如他般深入。

张岱钟爱旅游,有条件把旅程安排得奢华浪漫,随心所欲。游历是他浪漫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不但绝不走马观花,那个时代更不存在上车睡觉、下车拍照。张岱的旅游更像是画家写生,虽然并非用笔墨描绘山水,而是将山水的形与魂印在脑子里。或舟船,或客店,或车马,或行走,张岱游历其间,犹如过电影般,将看到的景、人、事再放一遍,用其生花笔意,删繁就简,寥寥数百字,一篇小品放入诗囊。

朱剑芒说:“凡是过惯浪漫生活的人,大多喜欢游历,绝不愿老是坐守在家里。”张岱游踪所至,不算广远,哪里比得上徐霞客?但是他没有分别心,爱访名山大川,也爱籍籍无名的小地方,按照今天的说法,是“深度旅游”。《陶庵梦忆》八卷计一百二十余则,与游历有关的篇目竟占三分之一,可说是他浪漫生活的核心。

当然,张岱并不是所有地方都爱去,更不会像徐霞客那样游历,他觉得太苦了。张岱的旅游风格,不是去研究某一地域,而是寻找当地美好的人和事、开心的玩和乐、特别的俗和雅。在《陶庵梦忆》中,我们可以看到张岱所游历的区域,足迹仅跨江、浙、鲁、皖四省,但他所记录的,往往是别人没有注意或者忽略的角度和内容。

南京距离绍兴不算太远,除了杭州,南京也是他游历多次的城市。按年谱记载,至少去过三次,不过不包括其年幼时祖父在南京为官,前去探亲。他的祖父曾经和当地的文人结“读史社”,这一年,张岱十八岁,此时他是否去过南京,史无记载。有记载的是他二十三岁时,与钟惺、谭元春、茅元仪、潘之恒等聚集金陵,并游五龙潭。崇祯二年(1629),他三十三岁,五月是南京最好的季节,他前去造访,游秦淮河,观竞渡。崇祯十一年(1638),他四十二岁,于秋天到了南京,会闵汶水、曾波臣,并听柳敬亭说书。

这一次,他还写了游记《燕子矶》。文中说,燕子矶他曾经路过三次,而且都是在船上。当时只看到燕子矶水势浩荡,船人到此地,必“捷捽抒取,钩挽铁缆,蚁附而上。篷窗中见石骨棱层,撑拒水际,不喜而怖,不识岸上有如许境界”。

一天,他约当地朋友吕吉士陪同,出观音门,游燕子矶。来了方知,佛地仙都的美景,差点错身而过。他们先游关王殿,再沿着山路上山,亭中小憩。此处可以看到江水滔滔,江上的船如箭一般穿梭。再向南折返,走观音阁,度索而上。观音阁旁边有僧院,千寻峭壁,碚礌如铁;几棵高大的枫树,树荫遮盖着其他树,森森冷绿,如果有一间小楼在对面,简直可以面壁十年。不过今有僧寮佛阁,如果相背,其心不忍。这年,张岱离开南京回绍兴,闵老子和王月生把他送到燕子矶下,临行前在石壁之下煮茶品茗,恋恋不舍。

崇祯十三年(1640)八月,张岱与好友陈洪绶、祁世培一起去钱塘观潮,他在《白洋潮》一文中,详尽描述了这场旅行:“故事三江看潮,实无潮看。午后喧传曰:‘今年暗涨潮。’岁岁如之。庚辰八月,吊朱恒岳少师,至白洋,陈章侯、祁世培同席,海塘上呼看潮,余遄往,章侯、世培踵至。”

三人立于塘上,只见潮头成一线,从海宁而来,直奔塘上。潮水稍近,隐隐露出白色水浪,如同千百群小鸟,展翅惊飞。渐渐潮头喷沫,犹如冰花蹴起,好似百万雪狮沿江而下,雷霆鞭挞,争先恐后。等潮水再近些,则如飓风逼近,势欲拍岸而上。观潮的人纷纷躲避。潮头到塘下,奋力一击,水溅起好几丈,人们满脸都湿了。然后潮头向右旋转,龟山一挡,愤然激怒,“炮碎龙湫,半空雪舞。看之惊眩,坐半日,颜始定”。

崇祯十五年(1642),清兵入关的前两年,张岱四十六岁,在南京谒明孝陵,观祭,写下《钟山》,钟山即今日的紫金山。文中先描述钟山之王气景观,述说当时明太祖选陵寝时的典故,然后详细描述祭明孝陵的过程。我们可以跟随他的文字,感受当时肃穆庄重的氛围。先看环境:“飨殿深穆,暖阁去殿三尺,黄龙幔幔之。列二交椅,褥以黄锦,孔雀翎织正面龙,甚华重,席地以毡,走其上必去舄轻趾。稍咳,内侍辄叱曰:‘莫惊驾!’近阁下一座,稍前,为碽妃,是成祖生母。”

看完环境,再看看用的什么祭品。

“祭品极简陋。朱红木簋、木壶、木酒樽,甚粗朴。簋中肉止三片,粉一铗,黍数粒,东瓜汤一瓯而已。暖阁上一几,陈铜炉一、小箸瓶二、杯棬二;下一大几,陈太牢一、少牢一而已。”

一个“简陋”,一个“粗朴”,可见到了明代晚期,一切从简,再也没有明孝陵刚启用时的奢华和细致。

“余少爱嬉游,名山恣探讨。”张岱的《大石佛院》一诗,正说明了他行旅的初衷,不是简单或随意的嬉游,而是处处探景,时时追故。他在《大石佛院》诗中说:“自到南明山,石佛出云表。食指及拇指,七尺犹未了。”大石佛之大,足可一窥。当年的石匠真乃能工巧匠,数丈高的石峰,仅仅雕刻成一颗佛头,到其腰间就超过一丈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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