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今天我们仍然要听贝多芬?

作者: 田艺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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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们都知道贝多芬?

为什么我们都知道贝多芬呢?因为文豪罗曼·罗兰写过贝多芬的故事。另一个原因是他很早就被翻译介绍入中国,1906年弘一法师李叔同编写了一本《乐圣比独芬传》,那时候译名也不统一,有比独芬、贝多文,还有白提火粉。也就是说,我们中国人还没听过贝多芬的音乐的时候,已经听过他的故事了。

他出生于1770年,那时候,歌德还在读博士,只写过几篇抒情诗和戏剧;美国发生了波士顿惨案,五年之后爆发了独立战争;在中国,乾隆皇帝刚刚过了六十大寿,还不知道马上来进贡的大英帝国祝寿团是为了“通商贸易”;俄土战争在继续,俄国第三次打败了土耳其;库克船长带着他的“奋进”号首次抵达澳大利亚;14岁的玛丽·安托瓦内特来到法国皇宫,嫁给了路易十六。

这是历史坐标,我们再来看地理坐标。

贝多芬出生在德国波恩,一座距今已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安静古朴的小城。波恩地处莱茵河上游山地和下游平原之间,北部是平原,南部多丘陵,地形错落,视野开阔。城中有波恩大学,有古堡和温带植物,满眼看去都是绿地,一派田园风光。莱茵河浩浩荡荡地流经这座美丽的城市。贝多芬小时候喜欢在莱茵河边玩耍,常常独自沿着莱茵河跑得很远。后来终其一生,他都保留着野外散步的好习惯。特别是在他耳聋之后,才真正领会大自然对他的意义。他说“我爱一棵树,胜过爱一个人”。也许是见人越多越觉得草木有情。

人们说,三代出一个贵族;音乐家也一样。巴赫家积累了四代的音乐细胞,终于出了一位塞巴斯蒂安;路德维希家做了三代宫廷乐师,终于为世界贡献了贝多芬。几代的经济、环境、背景、品位的积淀,才能出大才。贝多芬的爷爷路德维希·凡·贝多芬,曾是波恩的宫廷乐长,父亲是宫廷男高音约翰·范·贝多芬,到了贝多芬,13岁小学毕业之后就当上了养家糊口的宫廷小演奏家。这在遗传学上一直没法解释。可是对于一位被称为“乐圣”的音乐家,遗传只占部分比例,还有深不可测的机缘与性格、命运与时代的交会。

1787年,17岁的贝多芬被波恩宫廷送去维也纳,到莫扎特那儿深造。关于这次会面,留下了不同版本的传说。有一说,是贝多芬到莫扎特家中弹琴给他听,一开始他弹奏鸣曲,莫扎特觉得挺一般,后来他弹起了即兴曲,莫扎特终于踱到了钢琴边,说出他那流芳百世的预言——“注意这位年轻人,他会震惊世界的!”后来的莫扎特学者经过周详考证,认为贝多芬去维也纳的时间与莫扎特的档期有冲突,该故事纯属虚构。

后来贝多芬再次听说莫扎特,就是莫扎特去世的消息了。

海顿去伦敦时途径波恩,此时少年贝多芬已是波恩冉冉升起的音乐明星。宫廷安排他陪大师吃饭,他顺便给大师看他写的几首歌曲,让海顿刮目相看。不久法国大革命爆发了,波恩城里到处是逃亡的法国人,时局动荡,贝多芬工作的宫廷也快撑不下去了。贝多芬于是下定决心,动身前往维也纳投奔海顿爸爸。他坐了八天马车,穿越战火,一路颠簸到维也纳。

那个时候海顿正值个人声誉的巅峰,旅行演出、应酬,各种事务繁忙,没有多少时间给贝多芬上课。如今贝多芬的作业本都被翻出来用放大镜批改,学者们一致觉得海顿老师教课不认真,一些对位法的错误都没纠正过来。但海顿授他以渔,主要给建设性的意见。

天才时期:征服维也纳

到维也纳不久,贝多芬毫无悬念地成名了,而且名扬中欧。他有种快感,觉得自己为莫扎特报了仇。我们知道,莫扎特在维也纳混得很糟糕,找不到宫廷音乐家这样的铁饭碗,歌剧首演也常被做手脚,因为他从小就是著名神童,太有名了。因此他一到维也纳,那里的音乐家马上联手起来打压他。但贝多芬可没那么好欺负,他腰杆挺直,说话掷地有声,最后贵族都以做他的朋友为荣。

像贝多芬这样写先锋音乐的小众艺术家,性格倔强脾气暴躁,竟然在维也纳混得如鱼得水左右逢源,说明维也纳到底是认识天才的。当然成功不仅是运气好,从上文的分析中可发现,贝多芬勤勉、专注,雷厉风行,意志强大,有规划,有商业意识,处心积虑地发展事业。他是个界限分明、目的明确的人,情商很高,甚至有评论说他是个“清醒的机会主义者”。这大约与他15岁开始在宫廷工作养家的经历有关。他借助钢琴家的角色开辟自己的作曲家事业。他一边写着舞曲和咏叹调改编曲数着钱,一边与他的奏鸣曲手稿顽强地搏斗,他说这是“我的艺术”。金钱地位不过都是为了赢得创作“我的艺术”的自由。艺术才是他的信仰。

大师也是普通人,且比普通人更聪明精分,为了发展事业做过的背信弃义的事情也有不少。贝多芬与出版商的纠纷后来就留下了话柄。到1800年左右,贝多芬已是维也纳公认的音乐领袖,同时有六七个出版商争抢他的乐稿。不仅有维也纳本地的五家,还有莱比锡的布莱特考伯夫与海尔特尔,如今我们也常常见到这几个熟悉的字母,现在是欧洲领先的音乐出版集团。当时给贝多芬的条件十分优渥。能够将自己的音乐带去名城莱比锡,贝多芬当然很乐意。但他早已将曲子给了维也纳的阿尔塔利亚公司。阿尔塔利亚曾一路扶持他走上职业作曲家的道路。贝多芬只好故意把一篇五重奏的乐谱抄错,并怪罪阿尔塔利亚公司“错误连篇,不准确,对演奏者无用”,宣布布莱特考伯夫与海尔特尔先生才是乐谱的合法拥有人。愤怒的阿尔塔利亚公司对贝多芬提起诉讼,后来法庭宣布贝多芬败诉,贝多芬后来竟不理这茬事。

大师也是人,也有普通人的癖好,犯普通人的错。比如贝多芬的癖好是不停地搬家,他找各种理由在维也纳足足搬了25趟家。他逃避纠纷和责任,性情多疑,说谎,难以共事,他的女仆、亲友,甚至最后连他忠心耿耿的崇拜者兼秘书辛德勒也受不了他。

可是在贵族圈子里,贝多芬的声誉来自他的自尊感。他从来不是艺术装饰品,不是随叫随到的仆从,在沙龙里演奏若有人喧哗他便停下走人。我们都听说过贝多芬和歌德一起散步的故事。歌德见到贵族的马车驶过来,立刻谦恭地退让到路边,脱帽弯腰行礼毕恭毕敬直至贵族们走远,回头只见贝多芬正站在马路中央大声笑话他。贝多芬永远光明正大,腰板挺直,思想深刻,掷地有声。贵族们倒都以成为他的朋友为荣。

失聪:来自上帝的磨练

但是命运很快来敲门了。

从1792年到1800年,八年奋斗,30岁的贝多芬已经成了维也纳公认的首屈一指的音乐大师。可是乐极生悲。第二年,他发现他的耳朵出了毛病,一开始是嗡嗡作响,听力日渐衰退。终于有一天,他和学生李斯一起在林中散步,李斯说,你听鸟儿唱得多好听啊,可是贝多芬什么也听不见。失聪对音乐家来说,简直是耻辱。

1802年,他32岁,事业正登临巅顶。他怎么也料不到,上帝给他的磨练,竟然是耳聋,是对音乐家来说比死更惨的耳聋。他听了医生的话,搬到维也纳郊区的海利根斯塔特休养。在那里,他放下工作,思考,洗温泉浴,在葡萄园中散步。夏天很快过去了,清闲的幽居,让他渐渐心生恐惧,之后是可怕的精神消沉。

现在看来,“海利根斯塔特遗嘱”并不算遗嘱,它是贝多芬向死而生的曲折的内心记录。这份遗嘱如今出现在德国的中小学课本中,鼓励年轻人。

“啊,你们这些人说我充满敌意、喜怒无常、愤世嫉俗。你们怎样冤枉我啊……我的心和灵魂充满了善意的柔情……”他是一个心怀大爱的人,但他不否认他只是个普通人,在意他人的目光——“一种灼热的焦虑就抓住了我,因为我害怕我的病情被别人注意。”而且他还爱说教——“只有德行,而不是金钱,才能带来幸福。”

耳聋让他死了一次。在痛苦的焚烧之后重生,他写下这样的句子——“只有我的艺术阻止了我。啊,我觉得,在把我内心感受到的一切表达出来之前,我是不可能离开这个世界的。因此,我就饶了这可怜的一命。”

没有考验如何成就天才。让音乐家失去听觉,这也太蹊跷了。大概上帝决定要将他鞭策成伟人,变成神。对于这样一个暴躁的人,上帝给他的磨练是隐忍,是“28岁就被迫成为一个哲学家”。命运的辉煌、荒谬与不测,戏剧化的对峙出现在真实的人生。痛苦摧毁了他,侵蚀他温柔的慢板,导致他晚年的颓废。它激起的反弹力量也是剧烈的、痛苦的,他奋力扼住咽喉与命运战斗的时候,从未想过与耳聋和解,与命运讲和。他没有原谅过。

写完海利根斯塔特遗嘱后不久,这段人生中最痛苦的日子,激发了贝多芬的一段创作高潮。他连续写了第三交响曲《英雄》和第五交响曲《命运》。《命运》是如今全世界被演奏最多的交响曲,是交响曲中的No.1。如果没有听过《命运》,没有听过如此壮丽的作品,你的人生是不完整的。第一个乐章,出现了等等等等,命运的敲门声,这个主题在乐曲中勇往直前、百折不挠。

200年之后,一切都无比清晰了。命运玩弄他,也成就了他。没有隐忍与抗争,贝多芬哪来这样千锤百炼的乐曲与粉碎传统的力量?艺术真是残酷,它要求一个完美的灵魂。

对于听觉训练有素的作曲家来说,耳聋其实并不是灾难。就像贝多芬在信中流露的,他在意的不是自己耳聋,而是担心别人发现他是个聋子,以为他在音乐上没前途了。其实,作曲家的音乐来自他的想象力而非外在的音响,他们依靠“内心听觉”工作,良好的内心听觉拥有精确的多声部听力。莫扎特作曲的时候看似灵感喷涌一挥而就,其实他的脑子里一直有一个交响乐队,玩弹子球的时候,开玩笑的时候,一直在演奏,坐在书桌前只是将他听见的记谱下来就好了。同样,贝多芬散步的时间总是比工作的时间长,他的大部分乐曲都是在郊外散步时写完的,和泉水、树林、小鸟和风声一起工作。失去了听觉,他照样以内心听觉作曲,只是有点寂寞了。

世界安静了,才能听见自己。

耳聋让他彻底退回了自己的世界,回到纯净的贝多芬音乐中。有时候人太聪明才华太多,需要命运帮你做出选择。

如今在海利根斯塔特的山林中,有一条“贝多芬小路”,贝多芬生前常常在那里散步、思考。1808年,贝多芬再次回到海利根斯塔特定居,并在那里写了第六交响曲《田园》。

在耳聋之后,贝多芬真正领会了大自然对他的意义。他住在山坡上,每天围着葡萄园散步思考。天才生而孤独,而他一直是享受孤独的,只是没了写作音乐的动力,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一个人走啊走,心境逐渐明朗,往事浮现眼前。童年时,波恩的下午,一人在莱茵河岸上走得很远,身边柳枝轻拂水面,抬头望见远处烈日下的七峰山和山上破败的古堡。他相信自己有一天会走得很远。后来在维也纳,每个下午出门散步,刮风下雨他的兴致更高,摘掉帽子,呼吸雨中蒸腾的泥土气息,兜里揣着笔记本或一本书,在口袋边上露出一大截,兴致勃勃地走着,一路哼哼唱唱,一边手舞足蹈打拍子。他一次一次地在自然中痊愈,如干涸的土地再次灌饱清泉。自然也教人成长,学会放手,让一切顺其自然。

200年前的人们对自然的感情,不是今天我们这些宅男宅女们能够想象的。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互联网和KTV,人们除了看戏、聚会、听音乐、读书、写信,就是在自然中漫步。那时的人们对自然无比信任,看看歌德写给自然的文字——“大自然呀!我们大家都活在你的怀抱里,我们无力步出你的范围,也无法超越你的深度。你自动地接纳我们,我们随着你的旋转的舞步前进,直至我们疲倦而从你的手臂中滑落为止。”他对大自然的崇拜五体投地甚至无能为力,领悟了自然万物有一种静默而永恒的抚慰,他也在其中看淡了生命的死生轮回。

大家都知道,贝多芬耳聋了,但为什么会耳聋呢?后来有一位贝多芬的乐迷,也是一位医生,很隐晦地指出来,耳聋只是症状,但病因是什么他并未说明。后来有不少猜测和臆想。

不朽的恋人

记得我们小学四年级的课本上写道:一天夜晚,贝多芬在幽静的小路上散步,听到断断续续传来的钢琴声,他寻声前去,在一幢旧楼里发现一位盲姑娘正在弹奏他的曲子。姑娘说她很喜欢听贝多芬,但买不起音乐会门票。贝多芬于是推门进屋为姑娘弹奏。此时,风吹灭蜡烛,和着月色如水,贝多芬即兴弹出了《月光曲》。弹完之后,他忘了告别,起身飞奔回酒店,连夜将《月光曲》的乐谱记录下来。

这个故事是假的。《月光曲》,就是《升c小调钢琴奏鸣曲》并不是为月光而作。一位德国乐评家听完之后说,这首乐曲让他想起“瑞士琉森湖上水波荡漾的月光”。出版商于是顺便加上标题“月光”,好推销乐谱。这倒是一篇爱情乐章。写这曲的时候,他正谈恋爱,爱上了16岁的女学生朱丽叶塔。据说这是他最长的一段恋情,后来照例因门第悬殊而告吹,留下这首经典名曲作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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