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小札
作者: 肖复兴
一
我不写诗,但喜欢读诗。基本上,读无名诗人的诗,不读名家的诗;读短诗不读长诗;读朴素的诗,不读华丽的诗;读低调的诗,不读高蹈的诗;读有人有事有情的诗,不读自以为是、不知所云、四大皆空的诗。
当然,这是我读诗的标准,不高,毕竟自己不会写诗,故读诗水平很低,口味单一,识见偏执。但有什么办法呢?一畦萝卜一畦菜,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标准。
这样的诗并不好找。如今,书和刊物越出越精致越厚重,但从头翻到尾,有时只找到一两首这样不错的诗,大多时候,“过尽千帆皆不是”。
二
《回龙桥》,作者李黎。全诗如下:“回龙桥是一个地名/地图上的一个勾/像老师批改作业时随意/或满意的一笔,起笔用力/结束若有若无/我很多次路过那里/在小李小时候是步行/在她大了后是骑车/但今后是否还会去那里/很难确定,因为一个父亲/和女儿的关系,总是起笔用力/在结束时若有若无/没有人知道他们会一起走到哪里/回龙桥只是一条热闹的小巷/拥堵让它特别热烈/像子女的话不断涌出来的日子”
该诗将父女的影像和彼此的关系,浓缩在一条小巷,情感有了醒目的聚焦点,诗有了湿润的韵脚。结尾尤其好,小巷拥堵的比喻,让我感动,感动的不仅是修辞,更是回溯父女之间的关系和感情,有了绵长日子和情景的想象,那样真切,又含而不露,有韵味。其实,不仅是“子女的话不断涌出”,应该还有作为父亲的聆听与感念。
诗的第二句到第五句,尽管和后面父女关系呼应,但有了作诗的痕迹。删掉这四句,让后面的“起笔用力结束若有若无”更凸显。删掉这四句,更是期待的短诗。
三
《山之侧》,作者张占平。全诗如下:“春天以来/这里开满各式各样的野花/杂草茂盛/一直会到很深的秋/即使很旱的年份/苦菜、金莲、野地黄/也会努力地钻出来/星辰般摇曳/天气好的时候/我喜欢坐在这里/想俗事,打瞌睡/父亲的坟地/就在旁边”
这首诗都是短句,紧促如呼吸。除了一个“星辰”的比喻,全部都是陈述句,朴素的写实,如果没有最后一句,很难称之为诗。但就是这最后的一句:“父亲的坟地/就在旁边”,让前面所写的野花杂草,连同“我”自己,和这一座山,一下子有了情感的力量,奔涌而来到父亲的坟前。这一份对父亲的感情,写得朴素至极,却如“星辰般摇曳”。
朴素的诗,最让人感动。正如雪花的白,才让人怜爱。
四
《地图》,作者李昀璐,只有九行:“她的爱人在另一个省,在地图上/甚至超出一个巴掌的长度/难以握紧啊,山外隔着另外的山/春节之后,她熟练地/开始一个人的生活/挑水、捡柴、采摘冬桃/逢五去赶集,买菜接孩子/并在每日挂掉视频电话后/冷静地,从地图上抽回手”
包包子式的结构,从地图开始到地图收。“甚至超出”,“难以握紧”,两组短语,写得那么朴素,却那么揪人心疼。中间省略了短暂的团聚,写长别离之后女人一个人的生活,琐碎,细微。在“熟练地”和“冷静地”的对比中,让人感受到她的心情;前面,将心情融进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后面,将心情咀嚼在思念和叹息里。
读后好久,我一直在想,前后这两个“地”,用得真好,真正起到了语气的作用,还加强了心情和感情的表达。
五
《捡月亮》,作者李春龙,全诗八行:“天色暗下来了/我要到屋左边的小竹山去了/藏在一堆竹叶里的一个小秘密/只有母亲和我还有那只黑母鸡知道/差不多一天一个/我在云堆般的竹叶里捡月亮/那雪白的光/有点烫”
这是一首儿童诗,不深奥,不卖弄,只有一个月亮的比喻,清浅却有童趣,特别是结尾“有点烫”,真好,是月亮的变奏,更是心情的温度,还有点儿手触摸鸡蛋的动作的画面感,比好多扮装童声的诗和好多居高临下的教育诗,好看得多。
六
另一首儿童诗《找爸爸》,作者蔡四海,全诗八节,只录前六节:“老公出门谋生去了/灰溜溜不满两岁的孩子/天蒙蒙亮就跳下床//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都检查一遍//床底下 窗帘后/衣柜里//沙发上下 靠椅前后/厕所厨房//然后回到卧室坐在地上/把一家人所有的鞋子/都拿起来看一遍//每拿起一只/他就会很凶狠地朝鞋子里面/用口齿不清的命令式的奶音/使劲喊一声/‘出来!爸爸出来!’”
和上一首《捡月亮》比,这一首更好。《捡月亮》,是幻想中的童话;《找爸爸》,是即时版的视频。尽管都有母亲和孩子在场,但《找爸爸》多了一个外出谋生不在场的爸爸,这个隐形的主角,带动出比《捡月亮》更多的感情。其中孩子表现出的感情,让人感动和心伤。
细想,觉得“鞋子”有些多余,只让孩子找遍家里的角落,大声呼叫着“爸爸”,或许更自然,诗也会更干净简洁。缺少爸爸的空荡荡的家里,回荡着孩子的叫声,更让人心痛。
想起当年雕刻家罗丹曾经讲过的话:把多余的石头砍掉,就是雕塑。
七
《曲的》,作者周公度,全诗只有五行:“我一个人回家/我不要任何人陪我/我的路黑黑的/我要你们想起来/就哭”
诗是短句,一连五个“我”,急促如密密的锣鼓点,直指幕后的“你们”。但是,“你们”没有出场。“你们”的哭,是“我”预想的判断,是“我”要的结果。单薄一人的“我”,和复数的“你们”,在黑黑的长路上抗衡,在心里先赢得了胜利。
这首诗宣泄了明白无误的情绪,至于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为什么“我不要任何人陪”,为什么“我的路黑黑的”,都留白给读者,让人思味。
这首小诗,最妙处在最后“就哭”两个字上,斧头虽小,却能砍断大树。
想起布罗茨基一首《我坐在窗前》的小诗,有这样两句:“我坐在窗前。坐着坐着想起我的青春/有时我笑一笑,有时我啐一口”最后“我啐一口”这四个字,宣泄了情绪,最为神妙,可以和周诗的“就哭”媲美。
(薇青衣摘自《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