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诗记
作者: 张宗子
我学做旧诗,是因为杜甫。
记得当初读到谈杜甫和江西派的书,涉及技术层面的分析。中唐以后,直到明清,学杜诗的大家,李商隐、王安石、黄庭坚、陆游、元好问、钱谦益,各有路数。杜诗的沉郁顿挫,是思想内容上的,也是句法上的。怎么学,怎么变,哪些是有意识的变,哪些是由于性情不同造成的变,要说清楚,不容易。从前的诗话作者,本人多是诗人,所以分析能切中肯綮。没有写诗经验的,尽管有一肚子理论,有些问题,不容易闹明白。
因为这个,我花了几年时间,去学写近体诗,尤其是七律。
诗写得如何,暂不必说,但体会确实是有了。再读教授学者们古典诗歌的专著,就能看出作者是内行还是外行,看出同是内行,谁的底子更扎实。
学做旧诗,我的感觉,最好是先找一个和自己投契的大家,把他彻底吃透。这个大家的诗,也不必全部精读——当然能全读更好,只选有代表性的几十首上百首,细细揣摩,看他有了题目,如何下手。读罢首联,先不往下读,想一想,看他后面怎么接。读罢前三联,注意看他怎么收。律诗的中间两联,是两副对子,作者个个抖擞精神,争奇斗艳。讲究巧,讲究细,讲究工。起收往往是俗套。收则不仅俗套,还常常流于纤弱。如果他前面起得高,接得顺,展得开,你就要想该怎么收。然后看他和你所想是否一样。如果不同,看看谁更好。有一个大家做底子,后面就好办了,参以诸家,转益多师。学谁,不学谁,这和交朋友一样,总归要看和自己是否投缘。精熟一家的道理,会打仗的人说,伤敌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诗道亦然。一个人有自己的习惯,他的优点和缺点其实是一件事。有的诗人不断在变化,有时是因为没找好路,有时是为了扩大格局,自我丰富。变造成了什么结果,其中是否有误区,有弯路,只要你读熟了,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再伟大的作家也有力不从心的地方,有局限,你能看出他的局限,他未竟的努力,你从中学到的比单单看到他的成功会更多。
有人写诗从宋诗入手,也有从清诗入手的。我自己,从唐诗入手。路径不同,所归同一。近体诗从宋诗开始,诗的织体较密。元诗返唐,比初唐盛唐更疏松。到清朝继续密,同光更密。从唐诗入,比较容易,虽然单纯,品格很高。然后分向两头追溯扩延。唐诗处在中间,往上向南北朝,向后有宋明清,脉络清晰。由清返宋返唐,圈子绕得大了些。关键是,近体诗,唐人在小技巧上,不如后人那么讲究,学起来相对简单,不会因为过于专注于技巧而忽略了境界。诗,和所有艺术作品一样,毕竟思想境界是第一位的。
七律这一体裁,王维是第一个大师,气势、个性、章法,都有了。作品虽然不多,开创之功,相当于爱伦·坡之于侦探小说。杜甫当然是集大成者。字法、句法、结构、气派,以及思想的缜密和深刻,感情的沉郁,风格的雄浑,色彩的鲜明,使事用典的方法,都得学。李义山是写心事的高手,不像老杜那么直接。小杜清新华丽而不浅薄,写得轻快,却又耐人寻味。关键是他志向高远,聪明,心中有傲气。但他的技法比较单纯。他人俊逸,诗也俊逸。纯是天分。
晚唐人感情细腻,描写亦然。老杜说的诗律细,用在他们身上最合适。温庭筠、韩偓、赵嘏、李群玉、韦庄、罗隐,都有自己的风格。如果说老杜是交响曲、钢琴协奏曲,他们则像是精致的奏鸣曲和室内乐,小而精美,而且缠绵。
七律句式的遒劲要学杜。用虚字,可从李商隐那里学。李诗的意思,从不直说,象征之外,还回环往复地绕着说,加上善用虚字,便觉委婉深曲,如同隔了帘幕。议论,王安石最大气。
王维、李颀那一路,后来专门学的人不多,主要原因是没有明显的格式,不容易模仿。刘禹锡的七律很大气,但对后人影响也不明显。
黄庭坚把老杜的一部分夸大了,不必走这么远,走这么远是喧宾夺主。黄诗雄健硬倔,是男子汉的气概。以黄的技法,如果小,那就不成东西。但黄始终不小,到底是一大家。
二陈是杜诗正宗,陈与义尤其好。他有杜甫的雄浑和精练,有时比杜甫还精致,但深沉不如,局面当然更不如杜甫的博大。
金元人的七律,凡出大家之手的,都境界开阔,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元好问的不同是吸取了苏、黄的长处,又能上追杜甫,就深了。
王安石学问好,见识高,恃才负气,他的七律自是一流,但非常硬,很难学。“金陵怀古”一组,别人轻易不敢写。清之钱谦益,风格最像老杜,尤其是他学问深,不论写什么,都能所向披靡。他又有老杜少有的绮丽缠绵一面,显然从温、李那里得益甚多。黄仲则专学义山,但过于纤弱,固然有生活的因素,但他格局小,病态,也是无法否认的。
近体诗中,五律最容易做,但易流于肤浅。要么学王维,言近意深,要么学杜甫,炼字炼句。中晚唐七律做不好的,全都去做五律了。宋人五律,荆公做得最好。
绝句其实是比律难的,写容易,写好不容易。因为短,不容作者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得痛快。意思要超逸,要有余韵,字句要节制,这有多难。杜甫做排律,做长篇的五古,都那么潇洒,偏偏绝句做不好,只好另开一路,写“漫兴体”。绝句的发展,可以对比一下盛唐大家李白、王维、王昌龄和中晚唐李商隐、杜牧等的不同。
我喜欢写绝句,但奇怪的是,一写就写成了一组。细想原因,恐怕不单纯是要说的话多,一首里不足表达,而是没本事把一首绝句写得神完气足。一首诗戳在那儿,唯恐站不稳,只好多写几首,相互照应。单打不行,求之群殴,是很无可奈何的。
至今不敢做古体诗,原因在于对于魏晋南北朝各家,还读得太少。唐人《文选》烂熟,五古做得好的很多,七古做得好的,就少了。
(丽宏摘自百花文艺出版社《花屿小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