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系统里的卡夫卡

作者: 蒋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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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和一个作家聊过卡夫卡,他说:“卡夫卡是第一个在小说中取消了因果的人。”

这个说法让我醍醐灌顶。

在卡夫卡之前,无论是对生活还是文学,我们认知的前提都是有因才有果。比如因为丈夫无聊,婚姻一潭死水,而偶遇的青年军官英俊潇洒,所以美丽的少妇出轨了,这是《安娜·卡列尼娜》;因为妻子被位高权重的人侮辱,所以丈夫要复仇,导致家破人亡,走投无路,只能落草为寇,这是《水浒传》里的林冲。

因果关系是我们理解万事万物的方式。

但是卡夫卡不一样,他在小说里取消了因果关系。在《变形记》里,一开头,格里高尔就变成了甲虫。如果按照一般的理解,他一定是因为做错了什么事情,所以受到了诅咒,但是当我们看完全文,却发现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却变成了一只甲虫。

《审判》里,一群人在K三十岁生日那天冲进他的房间,宣布他是有罪的,可是K从头到尾没有犯下任何罪,甚至连小的疏忽都没有,最后却被拖到采石场干掉了。

《城堡》里,作为土地测量员的K永远进不去城堡,并不是因为他没有完成什么任务,或者是错过了什么机关,没有任何人能向他解释他进不去城堡的原因,而他也不能选择不去城堡。

在卡夫卡所有的小说里,命运都是惩罚,惩罚都是没有道理可讲的,诅咒都是无缘无故地到来。

所以,卡夫卡的小说里,主人公永远没有赢的可能性。

为什么小说的主人公要有赢的可能性呢?

我喜欢一种关于小说的说法:“小说是无神世界的史诗。”所有的小说根本的动机都是冲突,是欲望和道德的冲突,是个人和世界的冲突,是心灵和现实的冲突,是英雄想象与少年心气和日益沦丧的现状之间的冲突。

这样的冲突有输有赢。

《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就用道德击败了私欲,而安娜·卡列尼娜则让激情战胜了伦理。但无论如何,主人公在一开始都是乐观的,都是相信自己能够战胜障碍,让世界服从于自己。

但是卡夫卡不一样,在卡夫卡的小说里,因为惩罚来得没有道理,所以主人公的溃败从一开始就确定了。外在的权力是个巨大的、沉默的、岿然不动的存在,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法动摇它一分一毫。

审判K的法庭是看不见的,不允许土地测量员进入城堡的当局也是看不见的,也就是说,卡夫卡的主人公甚至看不见敌人的存在,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无法谈论,无法认知,无法爱,无法恨,甚至无法抗议,主人公和敌人就像是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就像是卡夫卡和父亲永远活在两个世界中。

在童年时和父亲的关系里,卡夫卡学会了如何为自己受到的惩罚找罪——因为缺乏反抗的勇气,所以让自己获得安宁的唯一方式就是告诉自己,你一定是做错了什么,不能与荒诞的指控讲道理。

绝大部分人从家庭中学到的第一件事是无缘无故的爱,而卡夫卡学到的则是无缘无故的惩罚。在家庭里,权力以爱的假名横行。

而卡夫卡成年之后,却发现并未获得解脱,权力在家庭以外的各个层面依旧蔓延。

卡夫卡第一篇长篇小说叫作《美国》,讲的是少年卡尔被父亲逐出家门之后,来到美国。开篇写到卡尔乘坐的轮船慢慢驶入纽约港,“那仰慕已久的自由女神像仿佛在骤然强烈的阳光下映入他的眼帘”。

但随着小说的发展,主人公发现自由的新生活是场骗局,他人的自私和漠然在嘲笑着善意与期望,而“新世界”美国正在用一套新技术来严格管理员工,所有人的身体机能被调整到了最适应工作的维度。主人公在公司大厅看到所有人穿梭忙碌,彼此不问好,因为打招呼被取消了——人和人之间的亲密互动会影响效率。

卡夫卡从来没有去过美国,“美国”是他的虚构之境、幻想的栖息之地。卡夫卡在博士毕业之后,想要摆脱对父亲的经济依赖,在保险公司找了一份工作。在卡夫卡每天早上赶往办公室的路上的时候,在他接待一个又一个人,感觉“犹如小地狱敞开了门”的时候,在他下午三点就绝望地想回家躺在床上的时候,他脑海中正不停息地创造出人物、建筑、家具,他把这些在现实中无处安放的东西都堆置到了一个遥远的国度:“美国”。

“美国”不是彼岸,不是乐园,而是现实世界的镜像,一个档案文件和办公桌放大的夹缝,一个堆满了办公桌和档案文件的狭小空间,一个巨大的公司,一个可疑的未来,一个无处可逃的职员的世界。

一个职员的世界是怎样的?那是一个毫无主动性和创造力的世界,除了服从,什么也做不了。服从什么呢?服从命令,但命令永远只是一纸文件、一纸档案,职员永远见不到发号施令的人,永远不能向他提出抗议,而一个人又如何向档案提出抗议呢?

一个职员的世界是怎样的?那是一个巨大的世界里封闭的小房间,在庞大的行政事务中,职员只是扮演一个很小的角色,他眼里只能看到他被安排的任务,却看不到整体的目标和图景,所以他永远不知道自己身处怎样的世界,自己的工作又有什么意义。

一个职员的世界是怎样的?那是一个孤独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或许一开始会有朋友和伴侣,会在开头和你一起反抗那个巨大的机器,反抗规则,反抗标准,但最后,他们都会屈服,变成那个机器的维护者,变成一个卑鄙的法庭的拥护者。就像菲利斯在信里爱慕卡夫卡的脆弱,但面对可能的婚姻,她依然忍不住以世俗的标准去衡量卡夫卡,认为他是一个不合格的男人、一个不理想的丈夫。

卡夫卡设置了文学史上最不浪漫、最不抒情的场景:办公室,又把它变成了文学史上最有预见性的宇宙。

如今,我们都发现自己生活在卡夫卡的办公室里,一个服从的、机械的和抽象的世界。

我们忙于日复一日的工作,像被抽打的陀螺一样永不停歇地转动,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转动,也不知道转动的意义是什么,不愿意承认人生只是一场徒劳,只能为自己发明一些意义。

我们都服从于权力的摆布,无论是工作生活、婚姻生子,都服从于一纸文件的安排,当文件上的只言片语发生改变,我们的人生便天翻地覆,甚至不知道该向谁去申诉。

卡夫卡曾经说过:“一个老实的公务员可能就是一个刽子手。他们把活生生的、富于变化的人变成了死的、毫无变化能力的档案号。”

那篇著名的“德国向俄国宣战。下午游了泳”的日记或许可以如是解:这并不代表卡夫卡不关心世界,反而阴差阳错地证明了他的预见性——世界大战会停止,而真正在漫长的时光里杀死人的活力与生机的,并不是摧枯拉朽的战争,而是在办公室里重复的、琐碎的、平静的磨难。

那么卡夫卡的世界有出路吗?

似乎是有的,卡夫卡小说里的空间从来就不是密闭的,《变形记》里格里高尔住的房间不是密闭的,那个房屋的布局和卡夫卡真实的房屋布局是一样的。卡夫卡,或者说格里高尔住的房间有三扇门,一扇通向客厅,一扇通向父母的房间,一扇通向妹妹的房间,可是每次他试图进入父母的房间,试图进入客厅,就会遭到攻击和驱赶。

在《城堡》里,土地测量员也是不断在移动,一次次,他都像是离城堡越来越近,都像是找到了城堡的入口,但实际上,他进入城堡的可能性越来越渺茫。

在《审判》里,被莫名其妙宣判的K也并不是坐以待毙,他努力寻找各种为自己洗罪的方式,找律师,找法官,但是每次努力都让他越陷越深。

所有主人公都是徒劳。

最著名的关于“徒劳”的寓言就是西西弗斯的故事,西西弗斯被判处不断地推石头,重复着劳动,重复着路线。但卡夫卡式的路线从来不是重复的,而是杂乱而积极,一个又一个看似“柳暗花明”的出口,通向的都是封闭和绝望。他笔下的人也不像是平静地接受命运的西西弗斯,而是焦灼地、不断在封闭的房间里寻找着出路,可那些表面的通路通向的却是无限重复的封闭房间。

在卡夫卡的故事里,不存在打败了坏人就可以逃出生天的好莱坞式结局,因为没有坏人,坏人是僵硬的没有灵魂的系统,主人公连敌人都找不到,只能困窘地站在那里。

当卡夫卡向他的朋友们朗读《审判》的第一章时,每个人都笑了起来,包括作者本人。太可乐了,逮捕者闯进房间的时候,无辜的K还穿着睡衣呢,除了K,每个人都知道他被困住了,困在了一个滑稽喜剧的内部。

但当我如今再看的时候,却觉得笑不出来,如今的我们也从观众变成了演员本人,难道我们没有被一个没有灵魂的机械世界所困住吗?机械被更时髦的算法取代了,被困在系统里的外卖骑手——系统吞噬时间,他们用生命完成任务;被困在移动支付里的老人;被困在打卡系统和KPI指标里的上班族。

卡夫卡讲过一个短故事,讲一群士兵占领了一个城市,在巷子里他们发现一个长翅膀的老人,原来这个城市里的人都是有翅膀的。士兵诧异地问他:“你们为什么不飞走,逃离这个城市?”老人却很不解:“要我们飞离我们的城市?”

故事戛然而止,读者浮想联翩:我们为什么不飞走呢?是遗忘了自己还有翅膀,还是知道逃离也无用,飞离熟悉的生活只是从一个小的牢笼逃进一个更大的牢笼?

卡夫卡有句非常著名的话:“你活着的时候应付不了生活,就应该用一只手挡开点儿笼罩着你的命运的绝望;同时,用另一只手记下你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

有人会问,难道就不能逃开吗?难道就不能不管不顾地任性地生活吗?

卡夫卡没有逃开,他从来没有主动撂下自己小职员的工作,也没有建立自己的家庭,总是回到自己在布拉格的家中,死后都和父母合葬在一起。

他羡慕一切能干的人,羡慕菲利斯,羡慕擅长打字的经理,甚至很幼稚地羡慕自己的情敌——密伦娜的丈夫。当密伦娜讲自己的丈夫成百次出轨的时候,卡夫卡满脸放光,带着崇敬之心。

但是他愿意成为一个能干的人吗?他并不愿意。当菲利斯小心地在信里问他是否有文学的兴趣时,他僵硬而傲慢地回答:“我不是有文学兴趣,我是由文学组成的。”

卡夫卡深知一个有精神生活的人,是不可能保持绝对的身心健康的,所以他选择让自己生活在重压、绝望和愧疚之中,他选择让那些侮辱与损害自己的事物长期侮辱和损害自己,某种程度上,这些伤害他的东西成为了他的源泉。

卡夫卡重要的作品,从《变形记》到《城堡》都脱胎于他受到伤害的经历,只有在黑暗里,他才能看清真理的模样。受辱让他彻夜难眠,匆忙把现实中毁掉他的那些东西移植到另一个世界中,另一个他所创造的世界,在那里他是法官也是罪犯,是笼子也是鸟,是小丑也是观众。他用笔蘸着痛苦通宵工作,在自己创造的那个世界中待一会儿,哪怕一小会儿,获得一小会儿安宁的幸福,然后在太阳升起的时候,继续接受一天的伤害。如此,周而复始。

卡夫卡对现代社会做出了很多准确的、惊人的预言,但奇怪的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当一个预言家,他主动与社会保持距离,也不准备揭露社会体制,但他却意外地靠近了现代社会的本质:出发,却永无抵达。他唯一做的,就是观察自己私人的体验,把自己作为社会机器运转下的一个样本,而并不知道这个机器会运行多长的时间。

卡夫卡唯一成功的,就是做一个绝对的失败者。

他诚实地、不假思索地写下自己失败的经验,几乎不休息,几乎要用牙齿咬着写字台,直到死神把他拖走。直到他死后,人们才看清他写了什么,原来他第一个说出人们不愿意面对的可能性:人生可能是一场没有胜利的溃败。

但在卡夫卡这里,这是前提,而非结论。在这个前提下提出的问题才是真正重要的:当决定我们的力量不可抗拒,我们作为人的自由和可能性是什么?在一个条条大路都不通的世界里,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

我忽然想到,在卡夫卡的小说里虽然道路虚假的希望,但是窗户总是时常出现。

在《审判》里,K在受审的路上一路看到不同建筑开着的窗户,有男人在看报,小男孩用小推车玩跷跷板,面容憔悴的姑娘穿着睡衣打水。突然,一个机械而不通人情的世界被戳开了一个洞,透出诗意和生机。

卡夫卡很年轻时曾写过一篇短文,里面说:“没有一扇临街的窗户,他是难以坚持下去的。”

在没有门的世界,窗户就是希望。如果人生是无法抵达的跋涉,那么每一次的路过就成了到达,我们成了窗外人或窗里人,在窗户打开的片刻共享同一丝阳光、同一缕微风,在彼此的生命中停留片刻,在眼神交换的时时与刻刻,我们都是自由的。

(蓝天摘自九州出版社《主人公:蒋方舟重返文学群星闪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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