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我要给年轻人打开一扇门
作者: 罗婞
生于民国,长于乱世,漂泊半生,诗词贯穿了叶嘉莹的生命。她爱诗、写诗,还讲诗;不论何种,都是出自“感发”——“我对诗词的爱好与体悟,可以说出于自己生命中的一种本能”。人们说,她是中国最后的女先生,是穿裙子的“士”,桃李满天下。
她却说,平生最大的遗憾之一,还是小时候书读得不够。另一个遗憾,则是亏欠自己的学生。
2019年9月10日,南开大学为叶嘉莹举办了一场“叶嘉莹归国执教四十周年暨中华诗教国际学术研讨会”。她坐在前排中间的位置,身着一件烟紫色衣袍,气质清雅,神色淡然,如诗人痖弦形容的那样,“真是空谷幽兰一般的人物”。
她端坐在席位上,举着话筒,声调婉转:“如果我幸而不死,还有一个愿望。”这位深受学生爱戴的先生,称自己对不起学生,年轻时因为害羞,不敢“怪声怪气”吟诗,没能教会学生吟诵。如今,她的愿望就是把诗词曲赋的吟诵方式录制、整理好,继续传承下去。
如果不是那天她幽默地说,“把自己近两年的灾病情况向大家报告一下”,很难想到,面色红润、神采奕奕的叶先生,不久前还饱受背部筋膜炎的剧痛折磨,每天从床上坐起来,都要花费一个小时。
不过,她还是要努力“抓住老年的尾巴”。“我一生追求的不是享受安逸的生活,我要给现在的年轻人,打开一扇门。”
休只向功名事业争成败
2019年5月14日,南开大学发布消息称,该校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叶嘉莹先生再向南开大学捐赠1711万元。前一年,她已捐赠了1857万元,用于设立“迦陵基金”,支持中国传统文化研究。
叶嘉莹“裸捐”千万的新闻,引发了很多关注。不喜在镜头前抛头露面的她,原本要求不公布此事,但校友会宣布消息,她成了议论的焦点。有人好奇:为什么叶嘉莹这么有钱?
2018年做客央视新闻时,主持人连问她几个问题:为什么不把财产留给儿女?舆论对捐赠这么关注,您怎么看?
叶嘉莹绷紧了脸。“我觉得这些人很无聊。这些人眼睛里面只有钱,不懂学问。”她的语速比平时快了很多,有些不耐烦地摆动着身体,“我本来想和你讲学问,看样子你对于学问是没有兴趣的。”
类似的问题,她听到过很多次。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世俗的成功和物欲,正是阻挠她推动古典诗词传承与发展的路障。
她亲身经历过社会风气的变化。当她1979年在南开大学讲授“汉魏六朝诗”课程时,“文革”刚过去不久,校园里弥漫着一股求知若渴的清新之风。除了选课的学生,本校其他专业,甚至外校、外地的学生都慕名前来,把能容纳300人的阶梯教室挤得满满当当,座位几乎加到了讲台上。
可就在七年后,她再度回到南开课堂上,古典诗词在学生中已经变得不受欢迎。大家更愿意讨论考托福出国留学、下海经商赚钱。
从那时起,总有人问她:“学古典文化究竟有什么用?”
她的答案从未变过:“的确,学了古典诗词既不能帮助你找职业,更不能帮助你挣钱发财。那么,为什么还要学它?我以为,学习古典诗词最大的好处就是使你的心灵不死。庄子说:‘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如果你的心完全沉溺在物欲之中,对其他一切都不感兴趣,实在是人生中一件值得悲哀的事。”
早在1943年,叶嘉莹就曾写过一曲《叨叨令》,其中,她对于人生价值、精神追求的思考,已经成形:“说什么逍遥快乐神仙界,有几个能逃出贪嗔痴爱人生债。休只向功名事业争成败,盛似那秦皇汉武今何在。兀的不恨煞人也么哥,兀的不恨煞人也么哥,则不如化作一点轻尘飞向青天外。”
2013年,叶嘉莹考虑到自己的年纪,结束了加拿大、中国两头跑的生活,定居天津。依照她开设中式学院的设想和愿望,南开为她修建了“迦陵学院”,一座占地面积约550平方米的四合院。她平时在此会客、教书,却不愿意搬进去。
她住在一个约莫七十多平米的两室一厅里,摆放着桌子、沙发、椅子等简单的家具,小小的书房因为书太多显得有些局促,电视机前的茶几、客厅的餐桌上都堆满了书。
2017年,叶嘉莹文学纪录片《掬水月在手》开拍,摄制组在两年间追踪她的生活。制片人李玉华观察到叶嘉莹的生活十分简单:“她说,她一个人住那么大房子干什么,不需要。她连保姆都不需要。”
叶嘉莹拒绝保姆的原因是,“有诗词为伴,不需要人陪”。只是在2008年时,她不慎跌断锁骨,这才同意请来一位保姆。对方也只是来做饭、清洁,隔日就走,她就自己从冰箱里把饭拿出来热好再吃。
坐对参差满架书
尽管对物质要求很低,叶嘉莹身上却有种“贵族气质”,凡是在公开场合露面,一定是端庄得体的。
“她年轻的时候,你看她的打扮,很时髦。”李玉华说,“她对自己的东西都照顾、保护得好好的。”电影摄制时,李玉华曾在加拿大采访了叶嘉莹的友人施淑仪。“她(施淑仪)把叶嘉莹给她的所有旗袍摊出来给我们拍。我一看,怎么几十年下来跟新的一样,都维持得很好,你可以想象她的个性。她的东西都是一丝不苟的。”
叶家是书香门第,祖上姓叶赫那拉,与词人纳兰性德同族。叶嘉莹的父亲毕业于北大英文系,伯父则曾在日本留学,母亲、姨母、伯母都曾受过良好的旧式教育,通晓诗词,做过教师。1924年,叶嘉莹出生,正是荷叶田田的七月,家里人为她取了个小名“小荷”。
叶嘉莹是关在院子里长大的。她的祖宅位于北京西城察院胡同,作家邓云乡幼年时曾去过叶家,他在《女词人及其故居》中曾回忆叶家的诗意氛围:“一进院子就感到的那种宁静、安详、闲适的气氛,到现在闭上眼仍可浮现在我的面前,一种特殊的京华风俗感受。(叶嘉莹伯父)头上戴着一个黑纱瓜皮帽盔,身着本色杭罗旧长衫,一位和善的老人,坐在书案边,映着皆无纤尘的明亮玻璃窗和窗外的日影,静静的院落……这本身就是一幅弥漫着词的意境的画面。女词家的意境想来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熏陶而成。”
叶嘉莹的父母认为,儿童幼年记忆力好,没必要去小学里学“大狗叫小狗跳”之类的浅薄语文,而应该多读古典诗书。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孩,叶嘉莹受到严格的家教。
当兄弟们出去郊游,邻居家的小女孩荡秋千、溜冰、踢毽子的时候,叶嘉莹在读书。少出家门,她幼时写作的诗都是自家院子里的事物:秋蝶、翠竹、菊花、流萤……带着童趣和烂漫。
伯母带她读唐诗,姨母教“四书”,父亲带着她学一些英文短歌,而通晓诗词、熟知大家的伯父,则总是以闲谈的方式向她传授诗词知识。叶嘉莹眼里的伯父,与王国维很相像:都留着长辫,古典文化修养极深,对民国初年的政治状况感到失望。
18岁冬季,有感于自己与书相伴的年少生活,叶嘉莹曾作《岁暮偶占》一诗:“写就新词近岁除,半庭残雪夜何如。青灯映壁人无寐,坐对参差满架书。”
高中毕业后,她一度犹豫,究竟应该是从实用方面考虑选择北京大学医学系,还是从兴趣方面着想选择辅仁大学国文系。最终,她选择后者,在这里遇到了自己一生的恩师、当时辅仁大学国文系最受学生爱戴的教师——顾随先生。
“一般的老师讲的只是书本上的知识,而顾先生给我的是心灵的启发。”叶嘉莹在《红渠留梦》中忆道。顾随讲课重在感发,经常旁征博引、神行千里,因而被一些学生称作“跑野马”。叶嘉莹却深深受益。自从大二初次上顾随的唐宋诗课程,凡是顾先生开的课,她全都选修,甚至毕业在中学教书时,也经常回到大学旁听。
六年间,叶嘉莹如录音机一般,一字不落记下顾先生的课堂笔记,有整整八大本。之后的时光里,不论漂泊何处,哪怕没有行囊、财物尽失,这八本笔记,连同顾随点评过的习作一起,一直被她带在身边珍藏。
师从顾随的第二年秋天,叶嘉莹写了《晚秋杂诗》七组,顾随没有点评,而是步韵相和,以示肯定。在叶嘉莹离开北京近十年后,顾随曾记起叶嘉莹在1943年写的《踏莎行·用羡季师句试勉学其作风苦未能似》,作了一首和词。直到2009年,叶嘉莹才看到这首词,十分感动。
叶嘉莹不止一次说道:“父母的恩情是养育之恩,与子女是骨肉之情,但是二者未必能有真正的理解,更遑论心灵的契合。而老师和弟子之间的因缘遇合,虽然没有这种血缘上的骨肉之情,却可能做到一种真正的心神相通、道义相传。”
1997年,叶嘉莹用自己的退休金,以顾随的别名在南开大学设立“叶氏驼庵奖学金”。而那八本笔记,她也早交给了顾随的女儿顾京之,集合出版为四十余万字的《顾随文集》。
弱德持身往不回
“叶嘉莹是一个向内追求的人,重视的是内心感受,而比较忽视外在的现实。在大学里除了读书以外,她对于外在社会的种种现实几乎一无所知,那时不仅避谈政治,甚至连学校里的活动她也不参加。”叶嘉莹南开大学2010级博士生熊烨在《叶嘉莹传》中写道,“不过她毕竟生活在一个动荡危亡的时代,当世变袭来时,它所造成的惶恐不安和切肤之痛,对任何国人来说都是无法避免的。”
叶嘉莹也曾说,自己的前半生是在命运推动下“被选择的”。“结婚不是我的选择,去台湾也不是我的选择,去美国也不是,留在那么美好的加拿大温哥华不是我选的,这是命运。”她说,“只有回国教书是我唯一的、我一生一世的自己的选择。”
叶嘉莹出生那年,正是北洋军阀统治时期,直系军阀和奉系军阀在北方交战。她上初中的时候,从长辈们的交谈中,她得知国土正在被日本逐步侵略。她还记得,1936年12月9日,北平学生上街进行爱国抗日游行,却遭到大刀砍伤。次年,“七七”卢沟桥事件爆发,秋季开学时,许多旧日师友都不见踪影,教科书被涂改、撕毁,学生们被迫开始学习日语。
叶嘉莹的父亲当时在航空部门任职,随着国民政府不断向南迁移,妻儿留在北平,过着以混合面果腹的日子。她高中毕业时,和父亲彻底失去了联系。
17岁丧母,叶嘉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人生的无常和空幻。原本身体不错的母亲罹患肿瘤,前往天津开刀不幸感染,在回京的火车上逝世,年仅四十多岁。“早知一别成千古,悔不当初伴母行。”钉子锤在母亲棺木上,也敲打着她的心。她一共为亡母写作了八首《哭母诗》。
叶嘉莹22岁时,她初中的英文老师把她介绍给了自己的表弟赵钟荪。叶嘉莹生性不喜社交,“我这个人比较古板,很保守,从旧家庭长大,没谈过恋爱”。出于对老师的尊敬,她对赵钟荪比较客气,而不像对其他男同学那样不理睬。
赵钟荪常常跑到叶嘉莹家里打乒乓球,提过几次结婚的事,但叶嘉莹没有答应他。相识两年时,赵钟荪再次向她提出订婚,否则不去南京海军上班。那时,赵钟荪刚失业,还带病,南京海军的工作是家里帮忙谋来的。叶嘉莹心软,以为赵钟荪是因为常来北平看自己才失业,不想耽误他的前程,于是答应了他。
1948年3月29日,叶嘉莹南下结婚。这年,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到了11月,海军接到撤退通知,叶嘉莹夫妻从上海乘坐邮轮抵达台湾。那时,她以为离开只是一时的,除了顾随课堂的笔记,她没带任何行李,不想与家乡一别就是三十年。
次年,她和丈夫先后经历了“白色恐怖”——1949年圣诞前夜,赵钟荪被抓走;1950年夏天,她连同襁褓中的女儿一同被关进彰化警察局。不久,她被释放,丈夫却在狱中呆了三年。三年里,叶嘉莹在丈夫姐姐家的走廊打地铺,带着女儿在光华女中教课。
牢狱之灾让赵钟荪性格愈加暴躁。她生二女儿赵言慧时,丈夫一看又是女儿,扭头就走。
“其后外子虽幸获释放,而在男性中心的社会习俗下,他不幸的遭遇自然造成他内心的许多牢骚愤怨,我对此有相当了解,所以遇事更加格外容忍。”叶嘉莹在《我的生活历程与写作途径之转变》中提到,自己那时生了二女儿,得了气喘,要照顾两个女儿,为了家庭在多个学校兼职,丈夫却不体谅她。“(我)还要以未曾做好家事的负疚心情,接受来自夫权的需求和责怨。我那时对于一切加在我身上的咆哮欺凌,全都默然接受,这还不仅是因为我过去在古老的家庭中,曾接受过以含容忍耐为妇女之美德的旧式教育使然,也因为当时我实在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做任何争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