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电话的时空链接
作者: 青个头啊青
我爷爷给我打电话了,他说他想我了。
这是我接到的他打来的第三通电话。他还是那套词,他说他想我了。
坦白讲,我没有一些理所应当的情绪,像是温暖高兴什么的。如果是关系好的前同事跟我说想我了,我可能更开心点。
我跟爷爷倒是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单纯是因为我的家庭氛围,没有让我学会如何和家人建立温馨的血缘关系。其实90后00后基本都会遇见这样的问题:原生家庭带来的伤害。
爷爷在我的记忆中,是很沉默寡言的一个人。矮我半头的个子,喜欢吃饭的时候喝酒,讲过去一碗豆粥如何喝三天,以及在我把豆饭里面的豆挑出来的时候,不解人意地揍我一顿。这些词句像飘在屏幕上的弹幕一样。这就是他的出场人物介绍。
我有点讨厌他。他没什么文化,只会在饭桌上兴致勃勃地说教别人。而且他和那些老长辈一样,重男轻女,偏爱我堂弟。
“想我?这时候知道想我啦……”我的内心独白非常大声。
“哦,新找的工作忙啊,没时间回去。还没挣到钱呢,得空了会回去的。”
其实我有时间也不会回家的。回家这个词牵扯着我的敏感神经。没让我做噩梦我就要千恩万谢了。
那年我高二,18周岁生日,正好赶上一个月放一回的假期。回家,进了卧室扔下书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刚出一口气,一抬头看见炕沿边上挂着的挡风帘布上面,结了一张大大的蜘蛛网,上面挂着一只大拇指那么大的肥蜘蛛。炕沿下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蚂蚁窝,黑乎乎的一大片,还有很多带着翅膀的准蚁后飞来飞去的。房顶的角落长着一朵蘑菇。下午的太阳晒进来有些刺眼,我看着眼前这一切,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妈妈在微信上祝我生日快乐,给我发了一个两百块的红包。
她说:“对不起宝贝美女,不能陪你过生日了,你在学校照顾好自己……”
这一切还要从一个周五说起。
周一,我们一家四口坐车,我爸送我去中学,送完我去了县医院。周五我自己走路放学回家,找不到我爸我妈跟我小弟。一个做官的长辈在房间里,说我弟弟生病了,让我给我妈打个电话。
哈哈哈哈哈,开什么玩笑呢,我父母,村医哎,每年治疗的病人没有几千也有几百了。我弟弟生病?感冒了输几天液不就行了?不会是他们又吵架摔东西闹离婚,然后拿这个愚蠢的借口开我玩笑吧?
“喂?妈,你们在哪儿呢?姑奶说小弟生病了。你们在哪儿啊?”
“……是,小弟生了很严重的病,现在爸妈在医院给小弟治病呢,你这段时间先跟爷爷奶奶家吃饭啊。”
“啥呀,不能在家给输液吗?你们一个礼拜都没回来??什么病啊?怎么可能这么严重?”
“……,(抽泣,哽咽)是……是白血病,急性白血病,你弟弟可能要没了,你在家照顾好自己……”
“………………”
我不记得我妈说了什么,我爸说了什么。
我只记得我不可控地哭着,抽泣着,眼泪鼻涕流了一桌子。直到电话挂了,我仍然无法停下来。一句话一说不出来。眼前黑黑的,脑子空空的。
我在看《动物世界》的时候接触了死亡,在太爷爷寿终正寝的时候理解了死亡。
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死亡会离我这么近,这么近。
当你在路上见到一只被车压扁的蛇,你不会感受到生命的价值。只有每天和你一起吃睡的猫咪误食了老鼠药的时候,你才能感觉到,生命的流逝,就在我们眼前,是那样的让人恐惧和心痛,会让你想到未来无数种可能关于你生命消散的样子。
在他去医院之前的那个周末,妈妈嘱咐我要给他洗脚,洗袜子。
我尝试教他自己独立完成这件事。因为我很不服气,为什么我就早早独立了,不用别人喂饭,不用别人洗袜子,而你不行?
他哭得很伤心。
我曾哭到窒息。我认为是我没有给他洗袜子,让他伤心难过,他才会危在旦夕。
过往的种种不堪像闪电一样在我脑子里闪了一下。
曾经我总是浑身颤抖着,闭着眼睛捂住耳朵,迎接即将到来的雷声。
不过我长大了,所以也许我适应了。又或许那地方仍然在打雷,但是我适应了。
“你不知道……别人家的孙女……”
他沉默了一会,声音突然哽咽了……
“哎呀,爷爷,我就是工作太忙啦,别担心,我会回去看你的……”
他的哽咽就像一个小小的拳头,打在人身上不痛不痒,但是心脏却酸酸痛痛的。
我的眼泪忽地涌出来了,我敷衍几句,就赶紧挂断了电话。
这种亲情带来的感受,这种叫思念的纽带,让我浑身不适。
打我出生起,爸爸认为我是女孩就没为我多费心思。他对家里不管不顾,经常吵架把家里能摔的全摔了。直到我弟弟出生,他开始变成一个顾家的好丈夫了。可是好景不长,弟弟几岁的时候,他们因为感情的忠贞问题闹起了离婚。之后弟弟就生病了,他们在外面奔波治疗,我像孤儿一样,自己上学,自己处理一切,直到我工作。
我不认为我和他们这个家还有任何纽带。他们愚蠢世俗,他们总是有理由有原因让我成为第一个被舍弃的人。他们和外人夸奖我的唯一一个词就是:省心。
一个不需要操心的女儿,就是最好的女儿。
但是今天,我为什么还是流泪了?
晚上我迟迟不能入睡。
我和我的朋友,分享了今天发生的事。
我抱怨着:为什么他们在过去大家能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好好对待彼此,一定要在离开了才互相牵挂和想念?
朋友说:也许这一切发生过,只是你不记得了。
“父母那一代人也很惨的,他们基本都经历过不好的事情。压力,遗憾,无可奈何,才是那代人的主题吧。而且人都是复杂的,他们也许没像模范父母和家人一样给予你什么,但我觉得他们也还是爱你的。”
那是一个冬天,一个小小的女孩午睡醒来,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人。她吓得鞋都没来得及穿,急忙跑到后门去叫妈妈,很大声地叫妈妈,可什么回应都没有。她光着小脚丫,跌跌撞撞地跑去前门,推开厚重的门帘,踩着雪地,喊着妈妈!
她找到了妈妈。妈妈在雪路上,帮爸爸推着熄了火的摩托车。
妈妈听见了孩子的呼唤,三步并作两步地跑来了。她抱起了她的孩子回了卧室,安抚着光着脚丫哭鼻子的小女孩。妈妈把她的脚丫放进了被子里。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妈妈有一辆高高的蓝色自行车。有一次妈妈带着她去商店买菜,回来的路上,夕阳照在了妈妈身上。她用小手抱住妈妈的背,看着红红的夕阳,听着耳边轻轻的风。
她想,我得用力记住这个瞬间才行。
也是同样去商店的路上,是爷爷牵着她去的。刚下过雨,小路旁的篱笆上爬满了蜗牛。爷爷用右手捡蜗牛,放在了她的左手上,因为她的右手被爷爷的左手牵着。牵着她走啊走,去商店买了糖果,放进了小姑娘的嘴里。她吃着糖,捧着蜗牛,笑着向其他孩子炫耀着蜗牛大军,看着一手的蜗牛屎,她笑着。
她想,我得用力记住这个瞬间才行。
曾经爷爷有一只小毛驴,她喜欢在毛驴的背上坐着学驴叫。爷爷也会把她放到脖子上驮着,大手握住小手挥舞着。后来毛驴不见了,爷爷说,是因为小姑娘去了姥姥家呆了太久,小驴儿想念小姑娘,想念得死去了。小姑娘听不懂,从此也没再见过小毛驴。
我好像睡了一觉做了梦,醒来不知原因地泪流满面。
突然想起了一个阴沉沉的天,父亲开车带着我从县城回家。他说:你知道为什么我不管你吗?我不希望你埋怨我。
“我当时快要毕业,老师跟我说上面下发了两个名额,推荐我去参加考试。如果我考试通过了,就能去县医院做医生了。我和你奶奶借钱,她不给我。她说必须有个人守在家里。你姑姑是要嫁人的,你叔叔去当了兵,只有我,只剩下我啊。”
“我就这么在这个村儿里呆了一辈子。你奶奶管着我,这是我一辈子都遗憾的事。所以我不管你。你想要什么就去争取,爸能支持你的就支持你,不能支持你的你自己想办法。就一件事,你记住,你将来别埋怨我,说是我管着你,让你有什么遗憾了。”
他就那么静静地开着车,脸上还是爸爸的表情,看不出来喜悲。
爸爸妈妈曾经也是孩子啊,他们也因为很多事,自己偷偷地哭过很多次吧?
如果我回到过去,我可能依然不懂他们,不懂我为什么要经历这些。
但如果我去未来,我想我会懂的。当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当我有了自己的人生,我做得不一定就会更出色更好。当我要经历无可奈何的事情,身上要背负那么多的责任和期盼的时候,我还能像我的父母一样勇往直前吗?
每次想起爸妈和家,我都会哭。也许,爸爸妈妈也怕哭,所以不怎么发消息给我。
苦难会随机地降临在每个家庭。它像绳子一样,把人捆起来。
只有先挣脱绳子的人,才能为别人松绑。
我自己的生活就是我的绳子。当我照顾好我自己,我才能为他们松绑。
“日上三竿头,妞妞该起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