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不言

作者: 赵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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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在湘江的一个小岛上。

站在江岸的山冈望过去,古树环绕田园青青的小岛,似一片刚从水中长出的荷叶。青砖黑瓦的村庄如岁月淡去的水墨,另有一座一进二横的红砖院落,与村庄若即若离,是乡村小学。

记忆中,我在若即若离的距离里来来回回地走着。青草是有的,粉蝶也是有的,当然还有风和雨。感觉缺少点什么,又觉得应该就是这样了。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一棵桃树,不,还是一粒芽儿,刚从一枚裂开的核壳里探出头,在荒地小路旁。我扯掉周围的草,捧着干净的土培起来。是谁在这里随意吐了一粒桃核呢?

学校的老师有三五个,有时是三个有时是四五个。只有一个固定住校的老师,吃国家粮,姓徐。其他的老师要么是民办的要么是代课的,换了一茬又一茬。徐老师与本地农民唯一的区别是不种水稻不喂猪,其他没有啥。除了教书,他在校舍旁边种一块小菜地;去江岸砍柴,每次一小捆,全是枯枝,背在背上斯文得像远古背着竹简的读书人。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家眷,听说他有一个儿子,在远方求学。当地农民不叫他老师,很高兴很亲切地叫他徐癫子。

春风比我身后小狗的舌头还要粉嫩了,舔得田野起了很多花蕾,忍不住要开怀大笑了。远远看去,桃树的幼苗,孤单的样子如我,如我的童年。

徐老师有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时不时扛着铲子绕着学校走一圈,查看土垒的围墙。若是掉了一点土,他就铲着一大块加上去,围墙是越来越高了。农民见了就打趣:徐癫子,又在垒猪圈啊?他不恼,淡然中自有一份读书人的清傲。

在春天的雨水里,他对学校的里里外外查看得更勤快。铲土的时候他发现了那颗小桃树,看了半天,从别处移来一棵小小的李子树,种到了小路的另一边。徐老师也觉得小桃树太孤独了吗?我每天观察那两棵树,小小的静静的,真是漫长的两小无猜的童年啊。

离开小学升中学的那一年,两棵树开花了,稀稀的几朵,在风里和雨里落了。青枝绿叶,不见果儿。村里的大人说:谎花!撒谎的花,不结果的,像徐癫子的老婆。我隐约知道了,徐老师是有过妻子的,非常漂亮。猜想那时应该流行一部叫《天仙配》的电影吧,村子上的人叫她七仙女。没有生育过就死去了。有年轻的寡妇也有黄花大闺女想嫁他的,但他一直单身。再后来在孤儿院助养了一个孤儿,也就是村民说的在远方求学的儿子。

漂泊异乡,淡忘了故乡人故乡事。偶遇儿时的同伴,想起那两颗树。知道了两棵树在徐老师的照看下是结了果子的,而且很多,学生们吃了村民也吃了,都说很甜。徐老师很得意地说:我每年是熬一碗肉汤给它们喝的。桃树李树喝肉汤,这个家乡的风俗我是知道的:村民在除夕的黄昏,在桃树和李树的粗皮上浅浅地划出几道刀口,再将洗肉的水浇在刀口上,村民认为来年会结上更多更鲜的果。徐老师用真正的肉汤?我忍不住大笑,有科学道理吗?应该没有的。儿时的同伴说,他弄得那两棵树,比村民门前从不照料的果子树还衰老得早,亏他的儿子把树救活了。

他没让儿子姓他的徐,仍用血亲本姓。他是助养,不是领养,按月把钱给到孤儿院,隔段时间去看看,没把孩子带在身边。儿子师范毕业以后,他也到了退休的年龄,儿子就去了他的学校。他将古旧铮亮的教鞭交给了儿子,儿子当作一件工艺品挂在书案边的墙上。用起了投影仪教学,他心有不悦。让他更不悦的是:他的体力已经赶不上围墙垮塌的速度了。他寄希望于儿子把围墙修得更结实更高,但年轻人却在垮塌的缺口上打上原木木桩。围墙全部垮塌后,一圈木篱笆代替了土围墙,有牵牛藤悄悄爬上来。学区的人来例行检查,笑说有欧洲的田园风情呢。

徐老师真的老了,一辈子乡村学校的单身生活,让他的身体隐藏着很多的疾病,他依依不舍地去了城里的养老院。现在是他的儿子经常去养老院看他了,像当年他去孤儿院看那个小小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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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老师改变了学校的围墙,清风稻香在校园自由来去。他扩展了教育,办起了农村技术夜校,请农科院的老师为村里的年轻人讲解蔬果的栽培嫁接和育种。他在徐老师留下的菜地上南瓜嫁接西瓜,形状像南瓜,皮上的花纹像西瓜,瓜肉的味道,说不出像什么了。村里面的同龄人开始叫他小癫子。突然觉得那所小小的学校,是一座乡村的庙堂,在那里守候时光的不是和尚,是一代又一代被村民尊称为“癫子”的老师。

那两棵树,在枯萎中遇到了来当老师的年轻人,这是不是世间所说的缘?而且年轻人把它们救活了!李树嫁接了桃树枝,桃树嫁接了李树枝。心中一时是软软的无序的思绪,我梳理着。春风远远吹过来,眺望的故乡,是一树繁花,又一树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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