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升专”,我主动选择学历降级
作者: 高越
决定行动的时刻,我该选什么?
在作出“本升专”的选择前,一个个失眠的夜里,这个问题无数次出现在穆木的脑子里。她躺在深圳出租屋的床上,像烙饼一样,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24岁,即将从海外教育学硕士毕业,本科学历是一所985大学,手握高中政治和语文的教师资格证,还有过一段深圳学校的实习经历。在很多人看来,她站在就业金字塔的高处。
然而,2022年的秋招对她而言,是残酷的。
穆木作出过不少尝试。她跟着室友,投了多个大厂。字节停在一面,拼多多留在二面,被问到“如何看待狼性文化”时,穆木回答:“不想加班。”空气停滞了一秒,她意识到:“一定会被刷了。”她还参加了一些考试,选择国考,跟600多人竞争同一个岗位;参加老家的山东省考,一个档案馆的普通岗位,打听后才知道,月薪只有三千多元。除此之外,还参加了广东的选调生考试,六个人进入面试,她的笔试成绩排在第一,最终,她还是放弃了。
如果拉Excel表,穆木的秋招日程丰富得很,能排得很长,但前后忙活了几个月,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小学语文老师的offer。
事实上,秋招的寒意,也吹向了每一个人。牛客网数据显示,从2021年到2022年,各厂裁员,缩减HC、0 offer、泡池子、毁约等关键词,不断出现在社区讨论之中。国考、省考等考试同样难上加难,名校硕博生,即使是一个普通岗位,也能抢破脑袋。
穆木原本想的是读博。2021年6月,她向心仪的导师发出读博申请,最后也不顺利,失去了名额。
从那之后,焦虑困住了她。晚上失眠,甚至需要吃药缓解。再后来,连导师的邮件,看了都会心慌、手抖。她不得不找了好朋友,全程口述,再让她帮忙输入、发送,看回复。
把可能的选择都尝试了一遍的她,依旧在想: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出路?
疫情时,她每天在家做饭,这段经历反倒令人安心。尤其是油焖鸡,与店里的味道能做到“百分百复刻”。又一个失眠的夜晚,她突然想起,母亲曾开玩笑说:“不如你以后就当个厨师。”
弦在那一刻松了。她真的想去当厨师——放弃硕士学历,重新去读一个烹饪技校。
放弃原有的本科甚至以上的学历,重新读个专科,能做出这样极端的选择,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对曾经自己的否定。
在郑州三甲医院做了五年护士的段慧,选择在28岁的时候辞职,放弃护理本科,重新跟职高生一起,参加了高考,去读一所专科,学临床医学专业。
只有这样,她才有可能实现从护士到医生的跨越。
这是一种本省范围内的单招升学方式,只考语文、数学、英语和专业课。段慧护理出身,并不难考,她考了470多分,比分数线高了一百多分,她的成绩,足够上分数最高的口腔专业。
没办法,护士的工资太低了。从入职外科开始,段慧的工资一直是两三千元,最多的一次,只有3800元。就连资历深的老护士,年薪也不过五六万元。相比之下,科室内工作了十年的医生,已经付了四套房的首付,买了一辆车。
换个工作的想法,很早就在她的心里。
真正打动她的是偶然的一次医美经历,她做了双眼皮,打了瘦脸针,看着那些操作仪器,她想着:“也许自己也可以做个医美医生。”
有时候,就连理工类211大学毕业的程序员,也会想去重新高考,考个专科文凭。
在1200公里外的江西,选择半路出家去学中医前,陆心远从一所理工类211毕业,做了五年的软件开发。在南昌,他月薪八千多,算是不错的数字。但这两年,他收入缩减,腰不行了,颈椎坏了,胃也不好了。
与此同时,他家里开了家中医诊所。爷爷年纪大了,不能常坐堂,长辈们总劝他回来,“到了交给年轻人的时候了”。
他心动了,重新高考,考上中医专科。32岁的陆心远,成了当地县中医院里,年纪最大的专科实习生。
与现实拉锯
穆木的“本升专”决定,让父亲惊讶。
在父亲眼里,女孩子得有个标准的模板——读好学校,找个离家近的编制内工作,早点结婚生子,安稳过一生。
她也曾是家里最出息的孩子。从小到大,她都是应试型选手,中考、高考超常发挥。“撞了大运”考上985后,穆木每次被人夸奖,父亲嘴上谦虚,说还行吧,脸上的笑却一直挂着。
这些年,她一直按照社会时钟而活。作出的,都是社会评价体系里“你应该这样”的选择,比如读研、申博、考公、去大厂、当老师。
直到学当厨师的念头冒出来后,穆木才发现,这才是她自己想做的事。
叛逆的事,她也做过几次。高中时,穆木读寄宿学校,她会爬墙,偷偷出校门逃课。其实,她也不觉得名校有什么了不起,相反,更愿意像做建筑生意的父亲一样去赚钱。
有一件事,能说明在她的内心深处,实际上很希望得到父亲的支持和关心。大学时,她申请去做交换生,但父亲并未关注。落地的那天,国内正好有留学生失联的新闻,周围的人一打开手机,电话里全是父母的关切。但她家没来电话。一周之后,父亲电话里的第一句是:“奶奶家的WiFi密码是多少?”
亲戚们更是无法理解她。过年吃饭,听说她不想做教师,长辈们都觉得她疯了——这么好的工作都不要?
重来一次的选择,确实并不容易。社会有固有的时钟,信奉“在什么阶段,做什么事情”,任何回头、重启,都会被视为浪费。在选择背后,都要承受一些拉锯与代价。阻力最大的,往往就是自己的亲人。
走通父亲这一关,全靠穆木的母亲。
她母亲的一生,也作出过许多被迫的选择。读书时,母亲的理科分数很高,却因为外公的反对,女孩学不好理科,转报了文科。高考后,先填志愿,再出分,又被按着报了山东师范大学,还是老的理由,“女孩读师范好,以后做个老师”。就这样,浪费了高分,与山东大学错过。
最后,理科成绩优秀的母亲,如今成了一位高中语文老师。
母亲有过遗憾,对穆木很宽容,让她尽力去尝试。而对于亲戚的不解,也干脆不多解释了,不接茬,也不反驳,任由聊天慢慢转向下一个话题。
除了亲人这一关,放弃已有的学历,也意味着放弃已经获得的工作和收入。这对于人们的选择,也是一种考验。
已经做护士多年的段慧,选择重读专科,她的父母“不支持,也不反对”。这也意味着,她得不到任何经济帮助。而临床医学专科,一年的学费是一万八,加上生活费,三年少说也要十万元。
当了五年护士,段慧有一点积蓄,能够交第一年的学费。但这之后,就要靠兼职赚钱了。她去了一家医美机构做假期工,在手术室里当护士,每个月能拿5000元。同时,她还做销售,给机构拉客,介绍身边的人去做医美项目,提成是每个单子五五分。拉两个客户,就能把一个项目的钱赚出来。
一个人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重读专科,她的成绩很好,原本可以拿奖学金,但为了兼职,有时不得不请假缺课,最终影响了评比。
想办法攒钱,也是一个与现实拉锯的过程,它直接关系到一个人愿意为自己的选择付出多少代价。
当程序员好几年,陆心远其实没攒下钱。在决定读中医的前一年,他开始做剪辑副业,关注了几个接单平台,加特效、做动画、处理字幕,一般一分钟定价在200元到400元。那段时间,他给公司做过宣传片,给大学生做过期末作业,还剪过婚礼素材。
专科开学后,三十多岁的他继续接单,下晚自习,坐在床上干活。专科学校跟曾经的高中差不多,晚上十点半熄灯,他的工作时间一下子缩短了。为了赚更多的生活费,陆心远有时会在周六的假期里出校,做婚礼摄影,一场跟拍500元,多了能1000元,这还是他大学本科练就出来的技能。
相比之下,穆木为了当厨师,主要靠节衣缩食。她一直降低自己的物欲,每天上班,她穿的是优衣库79元的T恤和裤子,还是四年前买的,外套是在深圳上班时发的秋季校服。她唯一的化妆品是口红,一模一样的色号,有两支,每一支都用到凹陷才淘汰。
重新走进专科
朝着手里的豆腐下刀时,穆木手抖了一下,豆腐被拦腰切断,她心一惊,下意识地看向对面的三个评审。他们并不严肃,表情很柔和,其中一位还开玩笑地宽慰她:“是不是刀太沉了,有些拿不动?”
这是去年,穆木参加厨师资格证实操考试的一幕。年初,她先报名了西点班,学发面的原理、面包的种类、欧包和日式面包的区别,这些理论看得人发晕。
最后,她发现自己对西点兴趣不大,中途转学了中餐班。
这里是小班授课,有两个灶台,互联串换,轮着上台实操。三四个月的时间,两万学费,学一百多道菜谱。穆木不吃辣,她用四道辣菜,换了两道小吃,学会了小笼包和炸串。
结课之后,穆木报名了厨师资格考试。理论考试之后,还有实操两道菜。第一道就是文思豆腐,它是淮扬名菜,主要考验刀工,几分钟的时间,大刀先横切,再竖切,不能碎,还要切成几千根豆腐丝。
哪知道她把豆腐切断了,只能后面补救了。
第二道滑炒里脊丝,穆木心里一直不断默念评分点——油温要合适,台面要干净,还有不同佐料的配比。最终,两道菜加起来打了八十多分,成功通过。
重读专科,她也遇到了许多重新选择的人。比如三十多岁的崔志,初中没有读完就出来打工,有一次在网吧上网,看到淘宝网上的商户,他觉得是个路子,开始搞童装批发。现在来读烹饪专科,是为了多个一技之长。
有一次,穆木问他:“当初做生意,不会考虑赔钱怎么办吗?”
“赔就赔呗,能怎么办!”崔志几乎没有思考,直接说了出来。
穆木才意识到,自己曾经作选择时,总要考虑后果和代价,学历,成了她下不来的高台,生出了很多顾虑。但跟这些人相处过后,穆木更加自如了。
走进医学院专科的段慧和陆心远,也遇到了很多相似的人。段慧所在的临床医学专业有140多人,其中有四五十人都是重新来读专科的,他们被分到了同一个班级,成为了一个群体。
在这些人里,段慧的经历很普通,相比之下,很多人都有故事。其中,刚生完孩子的于敏,直接在学校旁边租了房子,白天上课,中午和晚上回家带孩子;学影像的徐君,孩子正在上高三,不用她辅导学习,她一个人全身心住校,想要转到妇科做医生。
重新选择的人太多了。还有四十多岁的老邢,他从头考临床医学,只学了一学期,发现家里流传下来一个中医方子,是骨科秘方。他重新考试,去了另一所学校,再读中医。而刚结婚的阿春,嫁到的婆家是自己开医院的,所以自己也选择了重新来学医。等到学成,她就可以直接在医院就职,不用担心就业。
尽管,在一个充满同类的环境中,孤独与焦虑会被削弱,但一个工作多年的成年人,重新选择走进专科,也会有诸多不适应。
对陆心远来说,专科的规定与寄宿高中相差不大。每天早七点半早自习,晚上八点晚自习,一周七天,只有一天休息,其余时间一律不能出校门。住的就像高中宿舍,六人或八人间,上下铺,不能有床帘,也不能做饭。
陆心远睡在上铺,最开始的一两个月,一直睡不踏实。他身高182,长得壮实,总担心自己从床上翻下去。之前上本科大学的时候,他早上时常旷课。但现在,起床铃会以一种急促、响亮的频率把人吵醒,他不得不拖着身体,去公共区域排队洗漱。
他也过上了天天点名的日子,一个教室只有三四十人,一个都不能缺席。同时,他年纪也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但专科学校里也见不到女朋友。对方是个老师,两个人一个在江西,一个在广州,只能一个月坐一次高铁来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