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抵达一片看不见的岸
作者: [捷克]古斯塔夫·雅诺施
1920年至1923年,卡夫卡在他的生命最后四年里,向十七岁的青年古斯塔夫·雅诺施传授关于文学的一切,他们谈论青春、写作、快乐、艺术的日常思考,也谈论工作、人的自由、家庭、城市生活等话题。
“幸福将衰老排除在外”
青春让卡夫卡沉醉。他的短篇小说《司炉》中充满了温柔与激烈的情感。
有一次,在我们谈论文学杂志《树干》上米莲娜·杰森斯卡的捷克语译本的时候,我这么对他说:
“小说中有那么多阳光与好心情,有那么多爱——尽管小说中根本都没有提到它。”
“爱并不是在小说中,爱是在叙述的对象中,在青春中。”弗朗茨·卡夫卡严肃地说,“青年人充满了阳光与爱。拥有青春是幸福的,因为青年人具有看到美的能力。当这种能力丧失后,凄凉的衰老、凋零与不幸就开始了。”
“所以,衰老会排除所有幸福的可能性?”
“不,是幸福将衰老排除在外。”他笑着把头向前弯了弯,仿佛要把头藏在耸起的双肩之间似的,“能保留看见美的能力的人不会变老。”
他的笑容、姿态与声音让我想起一个安静而愉快的男孩。
“那么,在《司炉》中,您很年轻,也很幸福。”
我这句话还没说完,他脸上的表情就变得黯淡了。
“《司炉》写得很棒。”我连忙补充道,可弗朗茨·卡夫卡那双深灰色的大眼睛中充满了哀伤。
“人们在谈论遥远之事时总是最好的,因为看得最清楚。《司炉》是回忆一场梦,回忆那或许从未成为现实的东西。卡尔·罗斯曼不是犹太人。我们犹太人生来就是衰老的。”
“《变形记》并非自白”
我的朋友阿尔弗雷德·坎姆普夫来自法尔肯瑙附近的阿尔特萨特尔,我在艾尔伯根与他相识。他很欣赏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并把作者称为“一个全新的、更深刻的,因而也更有价值的埃德加·爱伦·坡”。在老城环形路上散步的时候,我与卡夫卡说起了他这位新的崇拜者,可他对我的发言既不感兴趣,也不太理解。相反,卡夫卡的表情透露出,与他谈论他的书让他感到不自在。可我陷在发掘之瘾中不可自拔,因而变得非常不审慎。
“小说的主人公叫萨姆沙(Samsa),”我说,“听上去就像是在暗喻卡夫卡(Kafka)。一样都是五个字母,萨姆沙一词中S所在的位置与卡夫卡K的位置相同。还有这个A……”
卡夫卡打断了我。
“这不是暗喻。萨姆沙不完全是卡夫卡。尽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变形记》是一种袒露,但它并非自白。”
“这我就不懂了。”
“说起自己家里臭虫的时候,难不成还能是优雅得体的?”
“这在上层社会自然不常见。”
“您看看,我有多么不体面!”
卡夫卡笑了起来。他想结束这个话题,可我不愿意。
“我觉得,在这里用‘体面’或‘不体面’来评价不太合适。”我接话道,“《变形记》是一个可怕的梦,一种可怕的想象。”
卡夫卡停下了脚步。
“梦揭露了隐藏在想象背后的现实。这就是生命的可怕之处——艺术能撼人心魄。不过,现在我要回家了。”
他简短地与我道别。
是不是我赶走了他?
我很惭愧。
我们十四天没有见面。我告诉他,我在此期间“啃”了哪些书。卡夫卡微笑道:“我们可以较为轻松地从生活中提炼出许多书,可从书中我们提炼不出什么生活。”
“所以说,文学是种劣质的保存手段。”我说。
他笑着点了点头。
“我假装快乐,防御自己”
我和卡夫卡经常在一起无所顾忌地放声大笑——如果弗朗茨·卡夫卡的笑能被称为放声大笑的话。我不太记得他的笑声,只记得他习惯于用什么姿态来表达他的愉悦。根据笑声的激烈程度,他或快或慢地将头向后仰,微微张开咧得宽宽的嘴巴,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仿佛脸向着太阳似的。或者,他会把手放在桌面上,耸起肩膀,抿起下唇,低下头,微微眯起眼睛,仿佛洗澡时突然被泼了一盆水似的。
有一次,受到这个姿势的影响,我给他讲了一个前不久不知道在哪儿读到的中国小故事。
“心脏是一栋有两间卧室的房子,一个房间里生活着悲伤,另一间生活着快乐。人千万不能笑得太大声,不然就会惊醒隔壁房间里的悲伤。”
“那么快乐呢?响亮的悲伤能唤醒它吗?”
“不。快乐的听力不好,它听不见隔壁房间的悲伤。”
卡夫卡点了点头:“这就对了。所以人们才经常装出快乐的样子。有人在耳朵里塞满了快乐之蜡。比如说我。我假装快乐,是想躲到它的背后。我的笑是一堵水泥墙。”
“用来防御谁?”
“当然是防御我自己了。”
“可墙都是向着外部世界的。”我说,“这是一种向外的防御机制。”
可是,卡夫卡立即非常肯定地反驳了这个观点。
“就是这样!每一种防御已经都是退避与躲藏。因此,对世界的理解永远都是一种内卷式的理解。所以,每一堵水泥墙都只是迟早会崩塌的幻象。因为内部与外部同属一体。彼此割裂时,它们不过是某个我们只能承受,却无法解开的秘密的令人困惑的两种面貌。”
“艺术从根本上来说是悲剧”
弗朗茨·卡夫卡几次要求我把那些“不押韵的潦草之作”(我自己的说法)给他看一看。于是,我在日记中选出了一些合适的段落,将其整理成了一本小小的散文集,取名为《渊深的瞬间》,送给了卡夫卡。
几个月后他才把稿子还给我,当时他正准备去塔特兰斯凯·马特莱利疗养院。
就此机会,他对我说:“您的故事青春洋溢,非常感人。您写得更多的还是事物在您心中唤起的印象,而不是事件与对象本身。那是诗歌。您爱抚世界,而不是在把握世界。”
“那我写的东西就没有一点价值吗?”
卡夫卡抓住我的手。
“我没有这么说。这些小故事对您来说肯定有价值。每一个写下的字都是个人文献。可艺术——”
“那不是艺术。”我苦涩地补充道。
“它还不是艺术。”卡夫卡肯定地说,“这种对印象与感受的表达,实际上是对世界小心翼翼的探索。眼睛还沉浸在梦的阴影中。但是,这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消失。那只试探性伸出的手或许会向后缩,就像是触碰到了火。或许您会高声喊叫,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或是咬紧牙关,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不过——它们只是文字而已。艺术是全身心的事件。所以,艺术从根本上来说是悲剧。”
“我想抵达一片看不见的岸”
根据事先约定,我本该到卡夫卡博士的办公室去。可是前一天,父亲给我带来了一本柏林的《行动》杂志,里面夹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卡夫卡博士给我的留言,说他要下周才回办公室。后来我去拜访他时,寒暄过后,他立刻就问我:
“您能看懂我写的字吗?”
“能,完全可以。您的字写得很清晰,像流动的波浪线。”
卡夫卡摊开双手放在写字台上,苦笑道:“那是绳子掉落在地上的波浪线。我的字母在中间缠绕。”
我想消除卡夫卡因忧郁而表现出来的情绪:
“原来是个套索。”
卡夫卡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继续调侃道:“那您打算用这个套索捕捉什么?”
卡夫卡博士微微耸了耸肩,说:“我不知道。也许,我想抵达一片看不见的岸,而我的弱点的滚滚洪流早已驱使我经过这片岸。”
弗朗茨·卡夫卡给我看了一份关于文学的调查问卷。我想,这是奥托·皮克为《布拉格报》周日的文学副刊安排的。
他用食指指了指“您未来有什么文学计划?”这个问题,微笑道:“这问题真傻,根本没办法回答。”
我不解地看着他。
“人能预言下一刻心脏是如何跳动的吗?不能,这不可能。我们的笔只是心之地震仪上的石笔。地震能够被记录,但无法被预测。”
(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阅读是砍向我们内心冰封大海的斧头 : 卡夫卡谈话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