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小锅屋

作者: 李星涛

在苏北、鲁南一带,厨房又叫锅屋。

我姥姥家的锅屋,小而低矮,面积仅十来平方米,大舅站在屋檐下,踮起脚就能摸到屋檐。

锅屋的东南角,盘了一处两口锅的灶台,大锅烧稀饭、贴饼,小锅炒菜;锅屋的西北角,蹲着一口大水缸,里面汪着大舅从一里外挑来的井水;锅屋的正中间,放着一张小方桌,桌子下面趴着四个小板凳。

姥姥家锅灶盘得好,烟道顺畅。冬天做饭时,灶膛里的火呼呼响,彩绸一样扯进烟囱里。每当此时,姥姥就会得意地说:“看,火在笑呢!”

姥爷去世早,小锅屋是姥姥带着大舅和小舅一起盖好的。锅屋虽然没有正房和厢房高大,但盖房子的步骤一个都不少,有打地基、和泥、踩墙、拾山墙、上梁、起笆、苫草、泥墙等环节,其中和泥和踩墙最为重要。

和泥俗称“和大泥”,要用一半黄泥一半沙土掺和。纯用黄泥,墙易开裂;单用沙土,墙又没筋骨。和泥还要用粗麦穰,而且要是当年夏季石磙打得半生不熟的、说麦秸不是麦秸、说麦穰不是麦穰的那种粗麦穰,踩进泥里才会相互攀扯,和出的泥才会像笼子里的螃蟹牵连成一体。

和泥的头天晚上,要挑几十桶水,浇在尺厚的鲜土上。第二天上午,鲜土被沤透了,人就可以赤脚走进去,排着趟儿地和。泥土亲近人,脚踩进去容易,拔出来就费劲了。任凭你是何等雄伟的壮汉,几十立方米的泥和下来,也会软成一摊泥。况且,头遍泥和过了,还要用三股泥叉,一叉一叉地翻一遍,再和第二遍。两遍和过了,重新浇上水,撒上粗麦穰,再赤脚上去踩,然后再次翻过来和。最后,草入泥里,泥里含草,草与泥珠联璧合,融为一体,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泥香味儿。拿过泥叉,扑哧一声插进去,感觉软硬适中,墙泥就算和好了。

接着就该踩墙了。大舅、小舅在墙下,负责挖泥、上传,姥姥在墙上,负责接泥、踩墙。大舅传来一块泥,姥姥迅速接住,整块剁实在墙中。小舅传上来一块,姥姥用叉碎成几小块,如燕啄春泥,细细用叉尖按填进墙角。墙踩出一尺左右,姥姥侧身瞄一眼墙体,泥叉往下一抹一划,刚才还是麻脸一样的墙面,立马就坦荡如砥了。和一次泥,踩一层墙,三层墙踩完,小锅屋的墙体就高达六尺,大功告成了。

姥姥的小锅屋虽然是简陋的泥房子,但冬暖夏凉,温馨宜人,尤其是烟囱里冒出来的炊烟,更是我百看不厌的景致。

炊烟的母亲是柴火,而不同的柴火养育出来的孩子迥然不同。木柴蕴含的火苗旺盛,生出来的炊烟就黑黑的、壮壮的,宛如田野里肥料充足的叶蔓;棉花秆、玉米秆、高粱秆、芝麻秆、黄豆秆等秸秆仅次于木柴,养出来的炊烟一开始呈淡淡的黑色,不一会儿变成浅蓝,继而又淡成浅浅的灰白色;麦穰育出的炊烟,简直就是一条向上流动的涓涓溪流,看不见任何颜色,只有不眨眼睛,才能看见无数波浪似的袅袅上漾的曲线,恰似春天里远处袅袅窜动的阳气。到了晚上,炊烟钻进夜色里,看不见了。但从它偶尔带出的火星所走过的路线上,依然能看出它溪流般涌动的样子。那火星就像蝌蚪,尖头、长尾,一摆一摆地摇着尾巴,转眼间消失在茫茫的夜空中。

当然,这些美丽的炊烟景象只有在天晴的日子里才能清晰地看到。倘若是阴雨天,炊烟就不是这样了。它只能爬出烟囱半尺高,便无力地蔫软下来,顺着屋顶向周围漫散开去,根本扯不成蔓的形状。姥姥说:“炊烟顺地跑,天气好不了!”这句预报天气的谚语,就是此时炊烟的生动写照。

姥姥的小锅屋里,很少做出白面馒头,但能烧出香甜的芋头。有句俗语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赶不上我的火烧芋头!”火烧芋头要用冬天窖过的芋头,这样的芋头已经出过汗,粉质已糖化,烧熟后掂在手里稀软软的。火烧芋头所用的火是死火,是姥姥用软柴烧出来的。先用火棍在锅底的死火上拨出一个深窝窝,将洗净晾干的芋头埋进去。等到锅底的死火变成一堆热灰,就可以掏出芋头来吃了。

吹净烧芋头表面的青灰,剥开皮,立马冒出一股热气,带着诱人的甜香。在芋头皮和肉质的夹层处,聚积着浓稠的糖汁,像是融化的糖液粘在糖纸上,甜得焦香,馋得我们常常连芋头皮儿都一块吃了。这也是烧芋头之前要洗净晾干的原因所在。

姥姥的小锅屋里做出来的饭食中,给我舌尖上留下最深刻记忆的是大米粥。有一年秋天,我患了重感冒,可公社(当年的行政机构,相当于现在的乡镇)医院里的张医生非说我是打摆子,害得我吃了七八天奎宁片,以至于嘴唇发乌,可病情依旧。姥姥急了,不知从哪儿借来半碗大米,在锅里熬了整整一下午,给我熬出了两海碗大米粥。

姥姥叫醒昏睡中的我,一勺勺地喂我。那时候,家家贫穷,一日三餐只有芋头稀饭,根本看不到米的影子。大米粥简直就是山珍海味。我才喝了四五勺,就自己接过碗,呼噜呼噜地大口喝起来。白雾袅袅中,只见大米粥雪白莹亮,却见不到一粒米和一丝水花。上面还浮着一层细腻、黏稠、形如膏油的米油,香滑柔顺,热乎乎地喝进嘴里,滑进喉咙,下到肠胃,我虚弱的身体顿时得到轻柔而温暖的抚慰。两碗大米粥下肚,我全身的毛孔都徐徐冒出汗来,便觉得浑身通畅,四肢渐渐有了力量。待我喝完大米粥,舔净碗底,姥姥给我盖上棉被,我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大脑清明,我便完全康复了。

多少年后,我问起姥姥,那大米粥到底是怎么熬的。姥姥听了,脸笑成了一朵深秋的菊花:“那年月,一年只能喝上几次大米粥,怎能不好喝呢?”紧接着,姥姥又说,熬大米粥的关键是掌握好水和米的比例。水放多了,米释放出的汁液被过度稀释,香味就会大减;水放少了,米熬的时间过短,米汁同样也不能充分释放出来。熬米粥先要用急火烧开,再用文火慢煮,等到米在锅中上下翻腾,冒出好多泡泡,看不到一粒完整的米时,就可以熄火了。但依照姥姥的熬粥之法,我曾试过好多次,都熬不出姥姥给我喝的那种大米粥的味道。后来我在袁枚的《随园食单》中找到了姥姥所描述的大米粥的上乘境界:“见水不见米,非粥也;见米不见水,非粥也。必使水米融洽,柔腻如一,而后谓之粥。”

1972年我才6岁,整整一年我都是在姥姥家度过的。离开姥姥家的那天下午,姥姥一直把我和大舅送到浍河渡口。苍黄的天幕下,姥姥笑着看着我,满脸的皱纹顺着眼角向四周辐射,就像是秋天菊花灿烂的花瓣。船行至河心,我看见姥姥转身离去,一步一步向着远处的村庄,向着她心爱的小锅屋走去。

姥姥去世3年后,小锅屋才被一连半个月的秋雨下倒。小锅屋一倒,我心中残存的希望就随之彻底熄灭了。因为我一直觉得,只要姥姥的小锅屋还站着,姥姥就没有离去,她老人家就还坐在锅屋里,一把一把往灶膛里塞柴火,燃起的炊烟还会像藤蔓一样袅袅地爬向傍晚玫瑰色的天空,我就还有吃到火烧芋头和喝到大米粥的希望。可现在,小锅屋倒了,我不得不相信,姥姥真的永远离开了我。

【编辑:冯士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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