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母亲一起丧失味觉
作者: 王奕君1
餐桌最显赫的位置是热气腾腾的腊排骨锅,这是我们两日游的最后一次聚餐。我把脸凑近那一团雾气,努力想象它的味道,于记忆深处搜寻那些食材有可能带来的美好味觉,却一无所获。我得了重感冒,味觉彻底失灵了。
我身上最简单的东西,就这样轻易被夺走,我不甘心。于是,我转向旁边准备就餐的母亲,求救一般:“妈,好吃吗?”
母亲迟疑了一下,好像在宽慰我:“唉,也吃不出什么来。”这回答更让我不甘心,想再叮问,发现母亲被同桌人的夸赞又一次吸引过去,顾不得我了。她被夸赞的理由十分充足。这位82岁的老人,从北京飞到云南,刚落地,便跟我逛了古城,还报了个旅游团。
两天前,我发了场高烧,吃药退烧后,好像连嗅觉也随之退去。早上等车时,路边早点小摊一个紧挨一个,可那种烟火气息我一点都闻不到。大巴车带我们在青山碧水间盘桓。我们的第一站是一个小村寨,眼见得炊烟袅袅,绿草茵茵。
草坪间,有几只鸡正昂首溜达着,那雄赳赳的样子,一下把我拉回到童年。儿时住在大杂院里,每到周末,父亲总会买只活鸡或者活鱼,在院子里宰杀。但之后清洗煮炖直至上桌,就全靠母亲的厨艺了。傍晚,满院子飘着鱼肉之香,尤其当我和父亲吃得满脸放光时,母亲得意得简直像一位大获全胜的将军。
那时的母亲,食欲还是不错的,至少正常。所谓正常是她真的不挑食,鱼也吃,肉也吃。她还有一道拿手菜:小酥鱼。她总是选在休息日,耐下心来,守着一盆寸把长的小鱼,一个一个去鳞、掏内脏,不厌其烦。及至看着我和父亲吃到碗干盘净,必定加一句牢骚:“看你们馋的,我都没吃几口。”
多年后,母亲的衰老,是从食欲迅速衰减开始的。餐桌上的母亲,总是貌似矜持,实则挑这挑那。她先是杜绝甜食,然后远离油腻,进而对鱼啊虾啊肉啊,也一齐排斥起来,就算是青菜,能让她接受的也越来越少了。父亲看不下去,又毫无办法,有一次开玩笑道:“你妈从不挑食,她只有两样东西不吃:这不吃、那不吃。”这话常令我心酸,不光为已经故去的父亲,也为身在现世却丧失了美食之享的母亲。
2
父亲去世,母亲的悲伤掩藏在时间空隙里,我没见她流过泪,更多时候,她独自坐着发呆。我暗自揣度,她的伤心难过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平复。最要命的是,母亲眼神里时而现出一片茫然,好像完全不知道,今后她一个人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妈,您跟我一块住吧。”我回家一次,就劝她一次。母亲把目光从很远的地方收回来,看向我:“不想换地方。我每天遛遛弯儿,弄点吃的,挺好。”我费了很多口舌,承诺了很多将要奉献给她的孝敬,母亲才妥协了。我很快发现,母亲有大把大把的空闲时间需要安顿,而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带到各地去旅游。母亲不挑地方,她的口头语是:“哪儿都行。”因为祖国大好山河,在她脑子里全都是空白记忆。三年前,我带她去了九寨沟。两年前,我们去了额济纳旗,这次又来到云南。可以说,母亲年近80岁,她的人生才像花朵一样,自由舒展地绽放开来。
母亲本来晕车,可近来她却喜欢上了坐大巴车,还越来越有主意。有好几次,我抢先上车,特意为她占个前面的座位,想让她坐得安稳。眼见母亲吃力地爬上车来,她像没看见我一样,目视前方,然后越过我,径直朝后面走去。
很快,我就听见母亲跟邻座聊了起来,而且越聊越兴致盎然。母亲不是话多的人,平素在家,我们也很少聊天,可她却十分珍惜这种意外相逢,诸如坐车或就餐时随便遇见并聊天的人,哪怕各自散去后不再联系,母亲也能兴奋好一阵子,并成为过后追述的话题。更何况,她还总能收获诸如“身板结实”“耳不聋、眼不花”一类的夸赞。
3
腊排骨在翻腾的汤锅里一煮再煮,我还是闻不见香味儿,但我看懂了围桌而坐的期待表情,也看到他们手上的筷子加速运动,我知道大家的食欲已经慢慢被调动起来了。
这两天,母亲跟大家越来越熟络,一路上,她得到了尊重和特别关照。母亲把盛情难却都写在脸上,愣怔半天不往嘴里送。母亲理论上知道,出来游玩就应该是吃美食、看美景,而事实上,她的口舌体验完全跟不上理论。母亲嚼得很慢,她那副假牙挑剔着硬东西,而糖尿病又挑剔着所有甜东西,也包括食量。久而久之,“吃”这件事简直成为一种尴尬,可她又不想让别人看出来。
旁边人见母亲吃得少,就主动给她夹菜,母亲碗里越积越高。侧过脸,我正好看见母亲的小动作:她把那块腊排骨送进嘴里,象征性地啃了啃,然后连肉带骨头吐在桌子上,悄悄拿纸巾盖住。
我突然想:母亲怎么了?味觉出问题了吗?近来我发现,母亲厨艺跑偏的频率越来越高。油放多了,她就着米饭也吃得下去。油放得少,菜炒煳了,她也照吃不误。为什么所有不正常的饭菜,母亲都能吃得下去呢?只有一种可能:她跟我一样,距离正常味觉已隔山隔水。可我是暂时的,还心有不甘,母亲却完全没有翻盘的可能。
难怪她总说:“吃不出什么滋味来。”母亲真有可能味觉失灵了,或是大部分失灵,所有食物作用于她的感官,可能都不是正常的味道!我盯视着母亲手里的饭碗,觉得那里面注满绝望——时光收走了她正常的美好味觉,在她身体里铸就了一个黑暗的城堡,没有人能够进入,连她自己都没有打开的钥匙。
母亲体内还会堆叠越来越多这样的黑暗城堡,让她无计可施,无处可逃。而她对这一切,也只能守口如瓶。我不敢直视母亲了。我喉咙里积聚了很多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母亲正把几粒降糖药塞进嘴里,就着碗里的汤吃下去。随即,她站起身,向大家告了辞,就朝门口走去。从餐馆到大巴车,是很长一段土路。母亲小心绕过泥泞和坑洼,她的背影在苍白的阳光里显得瘦弱、孤独,我好想走过去抱抱她。
编辑 王冬艳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