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西吟二北松风过半塘
作者: 岁月静好第一次见到任先生是20世纪80年代末,在一个柳絮纷飞、烟雨朦胧的时节。任先生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是一位精神矍铄、清瘦严肃、说话中气十足的老人。我故意站在稍远的地方,拉长些距离,希望能通过时光隧道寻出这位耄耋老人年轻时的影子。
任先生名讷,字中敏,号二北,别号半塘,1897年出生在扬州的一个商贾人家。他和民国大才子卢前都是曲学宗师吴梅先生的入室弟子,深得吴梅的真传。而在散曲这一领域,任中敏亦堪称一代宗师。自元代以来,文人、士夫、学子一向将杂剧、传奇的戏中之曲与清唱之曲混合而谈,是任中敏首次将“散曲”这个概念作为一个学科门类,把它与剧曲区别开来。他的《散曲概论》“考订了散曲的名称、体段、用调……确认了散曲在文体、风格、功能上的特征……厘定了散曲学的术语体系,构筑了散曲学的基本框架,从而结束了散曲与戏曲混沌不分的局面,标志着近代散曲学的成立”。这在中国诗学领域是划时代的创举,有着卓越非凡的意义。
木心曾用大白话演绎过清代文学家张潮的一段文字:“少年读书如窗中窥月,壮年读书如阶前仰月,老年读书如山顶望月。”结论自然是“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因而人们对一个人的评价,也会如“山顶望月”,大抵是高屋建瓴、概括全貌以定论的意思。学术界亦然。不过我很想反其道而行之,从任中敏年轻时写下的曲子和一些文字,去找回那个会风流、会谈笑、会山林诗酒寄情、会流连瓦舍琴棋的俊逸书生,还有那个会蜗居陋室、一瓢饮、一箪食、擎灯苦读、奋笔如行走江山的苦行僧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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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917年,任中敏因就读北大而客居京城四载。此时他归心似箭,“庚申(1920年)清明前后,遽理归装”,他要赶去约会这些年客愁乡思里的“邗上风光”和“年年都辜负”的扬州春事。
“乡心汩汩偏难咽,撩客绪乱如烟。这梦魂儿俏随草脚莲芜苑,半搭云肩落故园。”人还没有离开京城,神魂早已芳草连天随脚去了芜苑(或指吴道台扬州宅第芜园),披肩半搭也好似落到了自家花园。于是他“书囊卷,长揖向京尘十丈,多谢年年”。身背书囊,向求学之学府、赐教之先生、同窗之好友以及这座京城,长长作揖告别。如此知礼、知恩,诗书满腹,俊才逸逸,这便是23岁时的任中敏。
这段心情往事,任中敏写了若干首《解三酲》,但只摘记下了五首。他说:“扬州旧城,东止柳巷,巷西已近阮太傅街。文选楼在太傅祠后,昭明选楼遗址、旌忠寺又在祠南。吾家与太傅楼相望,距昭明楼亦才百十步耳。”扬州本地人大多知道任中敏的老宅,据说柳巷附近还有条小秦淮河,烟花三月,一树杨柳一树桃,美若仙境,因乾隆皇帝曾漫步在此,被称为御道。如此看来,难怪任中敏对家乡春事如此心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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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初,新文化思潮风起云涌,陈独秀提出了文学革命军的“三大主义”,即推倒贵族文学,建设国民文学;推倒古典文学,建设写实文学;推倒山林文学,建设社会文学。可几千年文化传承的古典文学、山林文学哪能都推倒呢?这是中华民族文化精神的根脉啊。1919年,任中敏参加了五四运动,时代潮流无疑对他影响深厚,但在他身上,看到更多的是传统文人的诗酒风雅和山水情怀。
一次与友人赴京郊踏青,看到游春的姑娘,任中敏写道:“轻莎贴地露犹沾,惹得春泥格外粘,俏倚娘肩验玉纤。湿痕添,一半儿鞋跟一半儿尖。”描摹女子长裙拖地,倚着娘亲肩膀查看被春泥打湿鞋的情景,就如《诗经》里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只有纯粹的欣赏。任中敏有个挚友叫琴生,有一年上巳节,几个友人相约野游,途中见“玉人联辔而过”,琴生说:“斯真合梦符(元代曲家)叠字句‘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言罢,几人皆起兴致用叠字作《天净沙》一首。琴生云:“孜孜媚媚盈盈,羞羞答答迎迎。”一友人曰:“焦焦盼盼,迢迢山山水水。”任中敏则说:“风风雨雨晴晴,沉沉杳杳冥冥。” 斗诗联句是传统文人的雅兴。有时你一句我一句快联,绝对是拼才华、拼急智的烧脑行径,任中敏这代依然乐此不疲。如他与卢冀野的连句《蛛》:“蜘蛛结来檐外网(卢),飘忽无屏障(任)。有时风雨狂,或遇儿童妄(卢),纵千回哪从成败想(任)。”
自古瓦舍歌楼,离不开文人流连。文人的创作与伶人的搬演,便是一场人间悲欢。扬州著名说书艺人康国华之子康又华,自幼得父亲传授,因说《三国演义》声名大噪。一日,任中敏偕卢冀野听书,赞康又华“大有父风,比附敷陈,闻者绝倒。或云是柳敬亭家法也”。卢冀野则在曲中写道:“醒木才盈寸,平话翻新本。袖中柳下,共赏奇文。”可以想见,二人当时在书场是何等拍案叫绝、兴致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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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任中敏寄寓吴梅府中,成为入室弟子,专攻词曲,尽读吴梅奢摩他室词曲珍本。1926年至1931年间,任中敏向学术界古典文化领域贡献出《新曲苑》《散曲丛刊十五种》等一系列著作,其中尤以《散曲概论》和《曲谐》二种,令学界同仁瞩目,它们引领出了“散曲学”这门新学科。此时,任中敏只有34岁,其学问功力已博厚如此耳!
1951年,任中敏任四川大学文学教授,1980年回到故乡扬州师范学院,其间多年面对迷惘和不确定。然而身处灰色地带,有不少人即便对未来感到迷惘,却依然在做着“确定”的事情,任中敏便是其中之一。
任中敏曾经说过,北宋人的眼光所及,只限于所谓的“中原”地带,对于西域敦煌石室内沉睡着的几万卷古写本文献竟无一人注意到,感慨这“可称为空前的一段‘史盲’,是一个大悲剧”。而这个悲剧,在清末经过英、法、俄等国的大肆掠夺,更成为中国人民心头之痛、中华文化之痛。三十年间,任中敏先生再次大辂椎轮,筚路蓝缕,为后人开启又一个新学术领域——敦煌唐艺学。他住在阴暗狭小的屋子里,白天背着装有热水瓶、纸片的背篓去图书馆,在浩瀚的故纸堆里爬罗剔块,钩沉拾遗。晚上回来整理抄录的资料,凌晨伏案写作。那时没有电脑,更没有网络,砥砺卧薪,几十年如一日,就是在这样的境遇下,《敦煌曲校录》《敦煌曲初探》《唐戏弄》等七部著作诞生了。
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任中敏何尝不是如此呢!竹西吟二北,松风过半塘,1980年,他终于如愿回到故乡,那个卢冀野笔下“春秋暇日,都下诸胜,时共遊躅;有时相对一尊,互倾胸鬲;有时杂稠人中,中敏力排众说,口滔滔若悬河”的俊逸书生任半塘;那个陋室豆灯,奋笔如行走江山的苦行僧任二北;那个于世间沉浮苦乐能“如如不动”,做着“确定事”的任中敏!大师精魂不朽!
编辑 许宵雪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