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属感与边界

作者: 岁月静好

1

七十多年前一个深秋的傍晚,江南某城近郊的某村,一声婴孩的啼哭从一间半瓦半泥的农舍里传出,撕破昏暗天色里的宁静,如惊动田垄地头草丛里的虫鸣。“又是一个小细娘。”女婴的祖母失望地说。她已有一个孙儿,女婴前面还有大姐二姐。女婴的娘在生产后一直病恹恹的,于是,女婴由大姐带养着。也许是被祖母所厌,女婴直到一岁多都没有正式的名字,无论家人还是村里乡亲,都对她“小细娘、小细娘”地叫着。

细娘两三岁时就展现出她的天赋,她会迈着小短腿在村子里转悠,遇见左邻右舍、阿爹好婆、叔伯婶姨,都会萌甜地叫上一嘴。乡里乡亲都知道她被祖母厌弃,虽不是什么精细食物,但一个红薯、半个馒头、一把炒蚕豆之类的,细娘竟能自己寻食起来。大人们唠嗑,东家长西家短的,她也会听上一耳朵,回到家就学嘴给大姐二姐。细娘长相普通,圆脸短腿,走路摇摇晃晃,还喜欢两手叉在背后,像极了旧时戏台子上官老爷踱四方步,十足的喜感,村里人都喜欢她。

细娘七八岁时就有一副小大人的气势,村里人家长里短的纷争,诸如谁家的鸡窝被谁家的坏小子掏了、哪家的狗咬了哪家的小囡了、村头的婶子们掐架了等等,细娘都会吧嗒吧嗒地去向村主任汇报。等事主找村主任评理时,细娘站在一旁,不时还会插上一两句嘴,俨然成了村主任的副手。细娘对自己家没有归属感,她是吃村里人家的饭长大的,因而村里人的事就是她的事。她把归属感寄托在整个村子里,管他人事,操他人心,好似一种“生命特征”刻进了细娘的骨髓里,乃至影响她的一生。

2

宛香初次见到细娘是20世纪80年代初,她们同在一家医院的妇产科候诊,两人便自来熟地闲聊起来,得知细娘是为了能怀上孩子来诊治。此时细娘年近30岁,很健谈,不过半个多小时,宛香便大致了解了她的故事:祖母和娘都过世了,被她寄托归属感的村子土地已被征用,村里人被重新安排了住处和工作。细娘家里房屋土地的补贴归大哥所有。也许祖母都没有想到,四兄妹中,最有出息的是细娘,她被安排在一个学校食堂当厨师,当年吃村里百家饭的细娘,成了掌勺百家人吃饭的厨娘;几十年后,她拿的退休金更远胜兄姐。当然这是后话。

再次见到细娘是几年后在一辆公交车上,那天乘客不多,宛香无意间听到后座的说话声,仿佛遥远中带着一丝熟悉,忍不住回头看去,竟是细娘。细娘也一眼认出宛香。细娘面色红润,笑谈里充溢着喜悦,原来她生了个大胖儿子。不过这次她们没说上几句话,细娘到站就匆匆下车了。

再后来听说细娘的丈夫外面有人了,丢下了她和儿子。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一个离婚女人独自养育孩子,其辛苦不言而喻。宛香因转去另一个城市工作,之后的情况就不甚了解了,直到二十余年后退休回到老家,才再次联系到细娘。

深秋的季节,风已挟着些许凛冽,扫过山头,红枫尽染;掠过清波潺水,落木黄叶。宛香和细娘都穿着连帽风衣,漫步秋色中。“这些年你还好吗?”宛香轻声问道。沉思了好半会,细娘才吐出一个字“好”。其实,宛香已从细娘的同事处大致了解到她的经历。离婚后,细娘出色地完成了一个母亲的使命:供儿子大学毕业,为他找到工作,帮他带养孙女;不仅是儿子、儿媳,就连细娘兄姐的孩子,细娘不是替他们的入学、工作操心,就是为他们的家长里短提供帮助,甚至拐弯抹角的表亲、故去的前夫等诸多人际,都被她视作情感投入的归属领地。

然而,细娘的“博爱”并没有使她的“领地众生”知足感恩,如大哥丝毫不感激细娘在他女儿上学的事上出的力,冷情冷肺地说:“你拿钱多,就该多做。”儿媳进门一起生活,细娘包揽了小两口水电气餐等用度;孙女出生,细娘更是爱到骨子里,如今都带养到初中了。细娘的退休金以前还能维持一家开销,但随着儿子离婚,辞去工作躺平,孙女日渐长大,就有些捉襟见肘了。好在细娘会打算,即便是寻常食材也能做得色香味俱全。细娘依然博爱满满,她关心身边的每一个人,哪怕已离婚的前儿媳,也会时不时端一碗吃食过去,因为她终究是孙女的母亲;中元节、清明节,细娘总不会忘记给前夫烧一袋纸钱,前夫虽弃她母子,但终究是儿子的生父。

宛香虽感佩细娘的大爱如水,但觉得她越过了人之间相处时该有的那个“界”。宛香认为,生命如书,过往如翻页,何必拖泥带水,负重而行。与人相处,即便是至亲之人,亦需惕惕然把握好边界,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懂得感恩知足。就像细娘的儿子,到了工作结婚生子的阶段,本该“断奶”自立,细娘却包揽一切,以致孩子从未树起作为社会人,作为儿子、丈夫、父亲应承负的责任担当,他心安理得地从母亲那里获得吃用,而这一切,源自一个母亲“以爱的名义”。

3

秋风瑟瑟,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也是一个凋零的季节。生命旅途,如同九连环,每一环的链接、转向、脱钩、重接,似乎都能找到其最原始且深层的缘起因果。很认同作曲家陈其钢的一个说法——悲喜同源。看似事物的两极,因缘和合下,“悲”与“喜”却能互为因果。对于细娘认定的归属成员,物质也好,情感也罢,付出时,她一定是快乐的,这种丰盈的满足感,足以带给她满心的喜悦;然而细娘也是可悲的,相信她面对大哥的无情,儿子的躺平、不思进取,内心又是悲凉失望的。

其实与人相处一道,哪怕至亲间,哪怕以爱的名义,一旦越“界”,过度替代和包揽,与剥夺对方的社会求存权利又有何异?还有一层深意,没有边界感的“大爱”实乃一种“泛爱”,在打破对方“边界”的同时,也完全袒露了自己的软肋和弱点,这不正是悲喜同源的缘故?

枯草残叶,秋色焦黄。宛香和细娘一前一后地走着,踩踏下的落叶,窸窸窣窣,是被碾碎的呜咽。细娘依然两手背后交叉,像极了旧时戏台子上的官老爷,踱着四方步。不过,此时的细娘,已不是当年的小短腿,没有了十足的喜感。

编辑 许宵雪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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