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家暴的花馍和社火

关中地区有句俚语“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意思是管教媳妇如同揉面，面团越揉越光滑，媳妇越打越温顺。邱尚贤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正在陕西的一个村庄里调研，震惊和冲击让她久久不能平静。

从花馍入手反陋习

陕西人喜爱面食，面揉得好是“巧媳妇”必备的手艺，那里的农村妇女基本都会做面食，尤其是“花馍”，被称为“母亲的艺术”。花馍又称面花，是陕西特有且广为流行的一种面塑品。当意识到“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这句俚语背后隐藏着对家暴的合理化以及对女性权利的蔑视时，邱尚贤倍感愤怒。彼时，她在西安美术学院念书，主修实验艺术，她由此萌生了利用自己所学专业对这样的民间俚语背后所积淀的陋习陈规说“不”的想法。

邱尚贤大二时曾在秦岭北麓有过驻村经历。2023年4月，她重新回到村子里住下，每天跟朋友开着小三轮四处串门，听当地妇女讲述自己的生活，同时邀请她们加入自己的计划——通过制作主题花馍表达对家暴行为的反抗。

根深蒂固的观念和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让村子里的阿姨犹豫和畏缩，她们知道“娃是在做好事”，但是通过行动为自己发声，对她们来说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邱尚贤专门找来花馍师傅张姐。张姐的到来打破了僵局，她不仅是位专业的“艺术指导”，还在聊天中主动讲述了朋友亲历过的家暴，“她家男人喝酒后，一板砖砸在她头上，血哗哗地流，从隔壁借来一卷卫生纸，都捂不住！”在场的阿姨显然被张姐的讲述吸引了。然而，即使被打得头破血流，张姐的朋友还是没有离开丈夫，理由是害怕儿子会因为自己离婚找不到媳妇。

张姐讲述的故事让在场的阿姨都沉默了，“这是同为女性天然的共情力，我们都知道那个挨打的妇女在怕什么。”邱尚贤回忆着那个瞬间。

有一个人起了头，阿姨们也就慢慢敞开了心扉，一个接一个地讲述起各自的故事，一个小小的情感共同体就这样联结起来，对于邱尚贤的计划，大家也终于消除了顾虑。

参与制作家暴主题花馍的一共有七位妇女，她们全身心投入，呈现了七组不同的家暴场景。好像怕伤到花馍上的女人似的，阿姨们小心翼翼地为挨打的女性描摹伤口、勾勒淤青、刻画眼神，她们不是专业出身，最终的呈现有着难掩的“拙气”，邱尚贤却很满意，因为这样不加矫饰的作品已然更强烈地穿透了艺术的外衣，直达现实。

讲述家暴的社火表演

如果说制作花馍是无声的表达，表演血社火则是振聋发聩的控诉。

血社火又称快活、扎快活，属于传统社火的一种，一般在正月祭社、庙会迎神等时段表演。血社火多取材于民间故事，尤多惩恶扬善的题材，也因此常能看见一些血腥、暴力的舞台设计。血社火演员的扮相往往是满脸淌血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常能给观众极大的视觉冲击，表演也由此达到震慑恶徒的作用。

邱尚贤决定邀请当地的乡亲共同参演血社火，而此前制作的花馍将成为最重要的道具，通过两种传统艺术的结合，更强烈地传达出对家暴的抗议、对受害者的声援。

在制作花馍的过程中，于阿姨给邱尚贤留下很深印象。她听别人的故事时总是簌簌流泪，听过她的故事，邱尚贤才明白她泪水的来源。

1995年，于阿姨的丈夫提出离婚，并警告她不要在外面说是因为生了两个女孩才离的。于阿姨带着女儿回到娘家，却遭受了家人的冷落和嫌弃。家人一再催促于阿姨再嫁，万般无奈，她只好和父亲介绍的一个丧偶的男子结婚。

第二任丈夫能干活，力气大，但经常婚内出轨。于阿姨但凡有一点抗议的苗头，丈夫就动手殴打她。平日里稍有不顺心，他还会用一桶凉水浇到正在睡觉的母女身上……最可怖的是有一次于阿姨去田里送饭，看见丈夫和邻村的一个离异妇女调笑，于阿姨刚发了两句牢骚，丈夫的拳头便如雨点般落下来，在外人面前也毫无顾忌。

这样漫长而痛苦的家暴，于阿姨忍受了近二十年。在邱尚贤的鼓励下，于阿姨决心上台参加血社火表演。

“我找了村里的秦腔自乐班，凑齐了七组男女来表演。”一组组家暴题材的社火表演，都是邱尚贤根据真实发生的案例改编的：2022年4月，浙江杭州，男子醉酒后当街脚踹妻子；2023年1月，广西南宁，丈夫举起刀砍向妻子手臂；2023年4月，上海，丈夫掐住妻子脖子，致其无法呼吸……由于不专业，刚开场时，演员常有忍不住笑场的情况，但随着表演的推进，大家逐渐被代入：家暴的男子显露出狰狞、冷酷、凶狠的样子，挨打的女子那份害怕、怯懦与痛苦也愈发真实。

正视是解决陋习的第一步

2023年7月17日，这场完全由村民自发组织、呈现的血社火表演在电动三轮上持续了三个多小时，一路引来数百名村民围观。

女人们手捧花馍、表情隐忍，巨大的痛苦在这一刻被具象，尚未开口就已经足够震撼人心。邱尚贤用影像记录下了当天的一幕幕。2024年6月，这些照片以展板的形式落地西安闹市区，展板背后则陈列着当初的花馍，以及与之相关的家暴案例介绍。这正是邱尚贤的毕业设计——《关中印象·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

展览因巨大的视觉震撼吸引了许多路人驻足，也很快在社交网络上引发了讨论的热潮。邱尚贤的作品评论区累积了超过五万条留言，网友受到这组作品的感染，主动讲述自己身边的家暴故事。原来除“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之外，南方亦有“打不死的婆娘，晒不死的辣椒”之说；山东等地会将用鞭绳抽陀螺的游戏称作“抽懒老婆”；表现山西民俗的长诗里则流传着“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我骑来任我打”的句子……

至此，一句俚语引发了一场事关妇女权益与保护的大讨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反思看似日常的话语背后所掩盖的丑陋、恶意与不平等。

在作品之外，邱尚贤也收获了属于她的一份独特的成就感。在最后一块展板上，邱尚贤留下了微信二维码，许多人在看过她的作品之后，主动向她讲出了自己经历或听闻的家暴故事。“她们过去也许会认为这是难以向外人启齿的家事，但是这次能让她们隐藏的伤痛得到一点释放，我就觉得很庆幸了。”邱尚贤说。对于反家暴，开口讲述也许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步，但当人们愿意正视它、谈论它，就已经走出了解决它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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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钟健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