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国勋章”获得者王振义：一辈子看好了一种病
作者： 熊科“余于病患，当细心诊治，不因贫富而歧视，要尽瘁科学，随其进化而深造，以造福人类。”
白血病，俗称“血癌”，多年来，全世界的医生都在苦苦寻觅治疗白血病的良方。中国工程院院士、内科血液学专家、中国血栓与止血专业的开创者王振义，历时8年多时间，攻克白血病治疗难关，给世界医学界和无数患者带来福音，贡献出中国方案。百岁的他，被喻为“癌症诱导分化之父”，是“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
2024年9月，王振义荣获“共和国勋章”荣誉。接受媒体采访时，他由衷地表示：“我一辈子看好了一种病，而我最遗憾的是只看了这一种病，还有很多病没有攻克。病人需要我们，祖国需要我们，我要持续地钻研和创新，为病人服务，为祖国的医学和医疗事业占据世界制高点而奋斗。”
广博慈爱，成为领域专家
1924年11月30日，王振义出生在上海的一个富裕家庭。家中兄妹8人，他排行老三，是一个好学也会玩的孩子，总有问不完的“为什么”。
王振义7岁时，祖母染上风寒，请来名医诊治，也未能有效救治。他想：为什么这个病不能治？怎么祖母会得这个病？难道真的没办法了？
在震旦大学附属中学（向明中学前身）读完高中，王振义免试进入震旦大学。面对专业选择，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学医，坦言：“当医生可以帮助很多人。”
1948年，王振义获得震旦大学博士学位，由于成绩优异，留在广慈医院（现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担任住院医师。
1952年，广慈医院细分消化科、心血管、内分泌与血液四个专业。王振义让别人先选，他最后选择了冷门的血液科。王振义认为，冷门正好说明这个领域需要人，需要发展。彼时，国内血液病研究领域几乎是一片空白，王振义便自己看书学习研究。
王振义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有些人平时没有出血状况，但在小手术后却出血不止。为了探究其原因，他翻阅大量相关文献，发现血液中凝血因子是控制出血的关键因素，但受技术与材料限制，国内还无法对凝血因子检测。
做检测要用到硅胶，当时国内还没有这种材料。经过一番思考与研究，王振义选择用石蜡代替硅胶涂在玻璃管壁上。这个创造性方法使王振义成功完成对凝血因子的检测，解决了出血症状诊断、治疗问题。
这一年是1953年，是王振义身穿白大褂救死扶伤、学习研究的第5年。
通过研究血栓与止血，王振义找到轻型血友病的诊断方法。研究成果不断出现，他在国内外权威杂志发表一系列高水平论文。随着研究深入，他遇到了巨大难题——白血病。
1959年，王振义第一次领教到白血病的恐怖。为了尽快解决这一医学难题，他自信满满地对外宣称：“3年内攻克白血病。”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接连看到60个白血病患者被病痛折磨，他的内心升起一种无力感。他直言：“这一失败，对我无疑是沉重打击和深刻教训，我认识到只有为病人服务的热情，而没有为病人服务的本领，是不能实现目标的，必须不断学习，钻研业务，研究和探索为病人服务的技能。”
王振义下定决心，要和这个可怕的疾病战斗到底。为了增加知识储备量，他整天泡在书堆里，从书本、论文到国内外典籍、资料、病例等，一年又一年。除了问诊、查房，他扎进图书馆、档案室翻看资料。面对一次次失败，他轻描淡写地说：“失败了就再继续。”
有一天，王振义看到一篇论文，一位国外专家在小白鼠身上试验成功，白血病细胞在一定条件下可以发生逆转，变成正常细胞。除了提出这一观点，专家还列出小白鼠试验的数据。
王振义感到非常振奋，决定通过诱导肿瘤细胞方法，把肿瘤细胞变成正常细胞。医院条件有限，只能为他提供一间不足5平方米的小屋及淘汰下来的医疗设备。他没有被困难吓倒，随即开启了针对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的科研之路。
学术启航，成功驯服血癌
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是急性髓细胞白血病（AML）的一种特殊类型，被权威机构认定为急性髓细胞白血病M3型，是最凶险、病情恶化最快、致死率最高的一种白血病，如果不及时治疗，90%的患者在半年内会失去生命。国际上治疗该白血病的方法是化疗，患者化疗后的5年存活率仅有10%～15%。医生的使命感，促使王振义迫切希望找出化疗之外的其他方法。
王振义不辞辛苦，每天早出晚归，一心扑在研究与测试上。可是，面对一次次试验失败，医疗小组中有人逐渐失去耐心与毅力，开始怀疑研究方向。
恰好这时，王振义看到一篇文献，有了新思路，使伙伴们重新提起精神。文献中讲到，肿瘤细胞遇到一种酸性物质会分化。那么，这种酸性物质会不会对白血病细胞有相似作用呢？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王振义向医院请求帮助，希望院方为自己提供这种酸性物质。可是，医院没有这种国际前沿药物。
王振义不甘心就此停下，他查阅资料，边试验边研究，经过无数次失败，终于找到可替代的药物——全反式维甲酸，一种通常用于治疗皮肤病的药。显微镜下观察得知，急性早幼粒细胞遇到全反式维甲酸，可以顺利分化成正常细胞，他的研究获得实质性突破。
医疗小组成员因这次成功激动得喜极而泣。然而，临床验证是个难关，几乎没有病人愿拿自己的身体做试验，医院也不敢使用。
1986年的一天，一个5岁的小姑娘被送到医院，高烧不退，血流不止。经诊断，小姑娘是晚期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经过1周化疗，小姑娘仍高烧不退。为了挽救小姑娘的性命，王振义和小姑娘的家长沟通，分析传统治疗方法和新治疗方法的利弊。若选择传统治疗方法，小姑娘要经历多次化疗，而且无法保证治疗效果；若选择新治疗方法，则存在一些风险与不确定性，新药物全反式维甲酸对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有很好的诱导作用，可以为小姑娘争取一线生机。
王振义已经62岁，早已功成名就。他尝试这种新药时，有人劝他：“您别再折腾了，当心毁了一生清誉。”王振义对试验效果有信心，直言：“我有科学实验依据，而且，我不能见死不救。”
最终，小姑娘的父母选择了新治疗方案。7天后，小姑娘病情好转，1个月后病情完全缓解。这初步印证了药物效果，是诱导分化理论使癌细胞“改邪归正”的第一个成功案例。后来，出现第二例、第三例……王振义在24个患者身上采用新治疗方法，23例完全缓解，1例加用化疗也得到缓解，完全缓解率超过90%，而且没有其他并发症。在不损伤正常细胞的情况下，为恶性肿瘤通过诱导分化疗法取得效果，提供了成功范例。这次成功实践和有关理念，开创了全球肿瘤治疗新格局。
8年多的辛苦终于有了结果，王振义把相关成果发表在国内《中华血液学杂志》、国际期刊《血液》上，在国际医学界引起强烈震动，掀起诱导分化研究高潮，癌症研究专家把它称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成果。
赞誉声环绕，王振义先后获得法国荣誉骑士勋章、美国凯特林癌症医学奖、瑞士布鲁巴赫肿瘤研究奖、法国台尔杜加世界奖……然而，这些光环都没有影响到王振义，他把精力放在药品价格上。如果价格太高，有多少家庭治得起病？于是，王振义承诺一生不申请个人专利，尽最大努力把药品价格降低。他说：“钱或名誉的事，我不会去想，我只想病人能好。”
星辰大海，声音传至世界
在王振义眼中，人生最快活的两件事：一是学习，“把不知道的事变成知道”；二是治好患者的病。他一生绝大多数时光，不是学习、治病，就是教人学习或治病。
从72岁开始，王振义开始学习使用电脑，每天在网上查阅医学文献至少4个小时，并把有价值的内容抄下来，学习制作演讲用的PPT。他感慨网络太方便：“为人师表，我不能老拿旧知识去糊弄年轻人。让他们看到我的学问在不断上进，他们会受到激励，不断学习。”他培养出大量医学人才，“一门四院士”更是被传为佳话。他们师徒接力攻克白血病，将中国声音传向世界。
2003年，王振义渐渐从一线退下来。他发现科技发展太快，自己虽然有经验，但知识在老化，想发挥余热，于是提出“开卷考试”。考试对象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考官是血液科的医生们，他们每周把遇到难度最高的病历交给王振义，由王振义上网“开卷”查中外文献，给出关于病因、临床表现、国际最新治疗方法及效果等的“答卷”。
每周一次，王振义雷打不动。有时，天气太热或太冷，大家担心王振义的身体，提出是否停一两周，每次都碰到“软钉子”：“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老了，对你们没有帮助了？”
王振义认为开卷考试益处多多，可以打发时间，还可以预防老年痴呆。如今，“答卷集锦”《瑞金医院血液科疑难病例讨论集》第四本正在整理中，是他留给年轻医生最好的礼物。
2020年，王振义获得未来科学大奖“生命科学奖”，他却不高兴组委会把这个奖颁发给自己，表示：“我这个方法治疗的只是一种急性白血病，我非常难过，觉得我们努力了几十年，就解决了一种白血病。我已经96岁了，这个奖更应该奖励给年轻人，培养更多年轻人去攻克更多的医学难题。”
王振义的家里挂着一幅《清贫的牡丹》油画。他说：“这幅画更能反映我的来源，石头里面怎么会生出牡丹？这就是反映在艰苦的条件下做出工作，是大家共同努力出来的。我只是做了医生该做的事情，应该把事业看得很重，把名利看得很轻，要有进取的雄心，像牡丹一样开得热烈。”
王振义先后荣获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国家科技最高奖、香港何粱何利基金奖、求是杰出科学家奖等一系列殊荣。国际小行星中心第77507号公报，把第43259号小行星永久命名为“王振义星”。对于取得的成就，他表示：“成功的确有很大幸运成分，不过，机会不会凭空从天上掉下来，一定是有前提、有条件的。当你做好了准备，无形中，机会总会到来，或早或晚。”
王振义的老伴晚年患有老年痴呆，王振义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悉心照顾妻子。有时，王振义会烦闷，特别是老伴最后几年，他无论说什么，老伴几乎都不能回应。很快，这种烦闷会过去，因为他认为，照顾妻子是自己的责任。
人生百岁之际，王振义获得“共和国勋章”称号，仍致力于白血病研究，他说：“拿着国家津贴，不能白吃饭。我一辈子看好了一种病，而我最遗憾的是只看了这一种病，还有很多病没有攻克。病人需要我们，祖国需要我们，我要持续地钻研和创新，为病人服务，继续为祖国的医学和医疗事业占据世界制高点而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