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珍,我回来了
作者: 刘继荣我忍住气,一字一字问老大:“告诉妈妈,期中考试成绩怎么回事?”他不看我,只看满地落叶,仿佛那金黄橙绿的叶子,比他的妈妈慈祥一千倍一万倍。老大业已8岁,性情憨拙,不似5岁的老二那般机灵。
凤珍,一切都会变好
老二昨夜受了寒,恹恹地蹲着看蚂蚁,顺手捡两片嫣红的叶子揣进兜里。见大哥受窘,他忽然抖擞起精神,蚂蚁不看了,叶子也不捡了,小弹簧般跳起来,绘声绘色讲起幼儿园趣事,这岔打得热热闹闹。我不笑,老大也不笑,只有老二上蹿下跳,一味地插科打诨,小小的人儿使出浑身解数,只为替哥哥开脱,真是兄弟情深。
我拨开他,温和地说:“你去玩沙子,妈妈要跟哥哥说事儿,这次你护不住他了。”老二举起小手,学着古装剧里的侠士,向我一抱拳:“前辈,你去玩沙子,我陪哥哥上楼看书,下次考好一点……”话没讲完,他猛然掩住嘴,打出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老大笑得跟什么似的,叫弟弟喷嚏王。
我心里一惊,抬手去摸喷嚏王的额头:还好,不烧。树影斑驳,洒落在他小小面颊,这孩子递过两片红叶,有模有样地说:“凤珍,别生气,一切都会变好的。”这下,我再也绷不住,笑了个前仰后合。这个小机灵鬼,我平时情绪低落时会自言自语,轻声为自己打气:“凤珍,别难过,会过去的。”“凤珍,朝前走,不理过去的事。”“凤珍,孩子们等着你露出笑脸呢……”就这样,被老二这个有心的小家伙学了个腔调十足。
我笑出了眼泪,老大给弟弟擦掉鼻涕,讷讷道:“妈,我学会一道题,就只会这一题,看到新的题目,就像见了妖怪一样,考试卷子上全是我没见过的妖怪。”
我看着他,老大鼓足勇气继续说:“还有,我花很大力气背会的东西,不用花力气就能忘得干干净净。”我忍不住握他的手:“我们都是凡人,你没有照相机记忆,也不能瞬间弄懂所有问题,慢慢来,妈妈不怪你。”直到此刻,我才是真的心平气和。
3年前离婚时,前夫劝我:“凤珍,我不是要跟你抢孩子。你身体弱,工作忙,脾气又急,再照顾两个孩子,就算女金刚也办不到,不如让老大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前夫没有坏心思,说的全是实情,但爷爷奶奶住在三千里外的海滨,这一走,恐怕相见时难。除此之外,我还另有隐忧,老家那边是个大家族,堂兄表妹一大堆,我怕憨儿不讨老人家喜欢,会受冷落,也怕爷爷奶奶偏宠笨小孩,致他愚顽乖张。真正难煞我也。
自问,你是否自私
后来,前夫再婚,孩子们唤他的妻为萧阿姨,萧阿姨爱煞了老二,几番要留下他,我都未松口。
这几年,我们娘儿仨像一窠鸟,你衔一粒泥,我衔半根草,他衔一缕烟霞,就这么平平淡淡把日子过了下来。疲惫有时,嗟叹有时,但没有起过分离的心念。
又是周末,前夫来接孩子去他家,小哥俩欢欢喜喜地走了。回来时,哥哥是气呼呼的大猫,弟弟是嘻嘻哈哈的避猫鼠,满屋子扑腾。我把两个人按在膝前,问清来由,才知道老二今日活泼得过了头。
老大看书时,小家伙挠他脚心,老大笑得乱踢,误踢了小狗,小狗记仇,怎么也哄不好;晚饭时,老二又在哥哥碗里埋泡椒,哥哥辣到尖叫;临回家时,弟弟又藏起了哥哥的鞋……当真捉住这个小滑头时,老大又下不了拳头,说他太小太可怜,等长大一些再捶。
睡觉时,窗外风雨来袭,孩子们嚷嚷着要打地铺,铺得厚厚暖暖的,娘儿仨一起睡。
老大开心得打滚,屋子逼仄,他一头撞上了柜子脚。老二替哥哥呼痛,抱住哥哥的头,小声哼哼道:“爸爸家有大屋,爸爸家有小狗,爸爸家有好多巧克力和牛肉干……”老大瓮声瓮气道:“那今天萧阿姨要你给她当儿子,你为什么连说7个‘不’?”老二扯住被角吃吃地笑:“我就不。”
笑渐不闻声渐悄,孩子们睡了,我辗转反侧,第一次问自己:凤珍,让两个孩子都陪你吃苦,你自不自私?你没有时间和精力辅导老大功课,动辄发火;你对老二照顾不周,致使他经常感冒……天亮后,我忙得跌跌撞撞,夜里的心思通通忘却。
放寒假时,前夫打来电话,说爷爷奶奶想念孩子们,盼望他们回老家过年,如果可以,他现在就订机票。可以,当然可以啦,离婚只是人生里一桩很小很小的事,亲人总是亲人,这世上有人爱他们、念他们,愿意不嫌麻烦照顾他们,这是一件芬芳的事。萧阿姨开车来接人了,孩子们乐颠颠冲我挥手:“妈妈再见,凤珍再见,我们要去看海啦!”
得到,是因为放手
孩子们到达后,常常与我视频,争相告诉我家里的新鲜事。爷爷爱厨艺,但发挥极不稳定,奶奶笑他的出品有时是美食,有时是猪食,胜在一家人乐呵呵,吃得有滋有味。老大怕写日记,奶奶便陪他一起写,祖孙俩互相点评,还彼此配上丑丑的插图,甚是开心。还有那些表兄堂妹也能玩到一起,老大与老二恍若找到乐园,流连忘返。
爷爷奶奶小心翼翼与我商量,问可否留下老大在这边读书,我一口答应,他们反倒愣住了。
老人家不知道,我这几年身心紧绷,提住一口气强撑着。这次孩子们一走,我的病痛一拥而上:感冒、肠炎、胃病……轮番来亲近我。好巧不巧,我下楼又扭了脚,成天铁拐李般蹦来蹦去。我自言自语:“幸亏孩子们不在,否则……”我自知是肉体凡胎,业已心力交瘁,再不放手恐会跌倒。
过了一会儿,前夫打我手机,说老二舍不得哥哥,大哭着不愿意分开。我细细思索了一番,答应老二留下来陪哥哥一学期,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这下皆大欢喜,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过节期间,我婴儿般睡了吃,吃了睡,从前老是梦见孩子丢了,满世界乱找,醒来后犹有余悸,如今一夜无梦,休息得很好。肠胃日渐痊愈,不必总是清粥素菜,也可以小鱼小肉吃起来。每天,看着视频里两个小家伙东跑西颠,或笑,或闹,或安安静静拼积木,我会不由自主微笑。
初五,外边飘着细雪,我忍不住出去走走。远处仿佛有邻家小孩叫妈妈,直到听闻一声:“凤珍,我们回来了!”时光顿时静止,雪花千朵万朵绽放,前方叽叽呱呱跑过来的,不正是我那两个小人儿!我张开手臂,用力拥抱他们。
从现在开始,我又是那个铜皮铁骨的凤珍,上山打得动老虎,下山顺手再打一只。紧跟着走过来的是爷爷奶奶。老人家告诉我,前几天办入学入托,两个孩子意识到真的要留下来,都沉默了。老大饭量骤减,老二睡不好,会惊梦,喊妈妈,喊凤珍。老人家不忍,决定带他们回来,跟我一起照顾孩子。
元宵节大家齐聚一堂,爷爷奶奶向我致谢,谢我信任他们,谢我体恤长辈,说因为有我,才有今日的花好月圆人团圆。我连忙回谢,谢二老恩慈,谢二老疼惜孙辈,正是拜他们所赐,我才由焦虑转为安心。双方谢来谢去,彼此感激涕零。这边厢,真心实意碰得火花四溅,我们差点儿就要拜把子或者桃园三结义;那边厢,老大伏在爸爸背上揎拳捋袖,老二坠在萧阿姨怀里手舞足蹈,4个人也不知玩什么游戏,笑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