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务工记
作者: 蒋晚艳
于许许多多走进广东,在南粤大地挥洒热血的打工人来说,我只是其中的一粒尘埃。谨以此文,献给新时代所有正在努力奋斗的人:总有一天,你会实现理想;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最想成为的自己。
一
初中时期人人看好的我,中专师范考试前因双眼紧急手术,意外回到村镇高中就读。想到迷茫的未来,还有父母因我多年的学费和紧急手术费高筑的债台,高二年级读了一学期,我便带着一行李箱书本,跟随堂姐南下东莞,成为千千万万打工浪潮中的一员。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从我老家武冈到虎门,得从邵阳市乘坐每天只有一趟的绿皮火车到广州,再从广州转大巴至虎门。自改革开放起,全国各地的务工者涌向广东,春运时尤其人多,一趟火车根本承载不了。堂姐带着我从武冈到邵阳,再至衡阳,挤上去往广州的货运火车。
货运火车平时装货,只有春运高峰期装人,因此里面没有人坐的地方,就是一个长方体铁皮箱。春运时期铁皮箱里面挤满人,堆满装着衣物、萝卜咸菜等各种土特产的蛇皮袋、行李箱。车厢内的人蹲的蹲,站的站,人人气喘吁吁,热汗直流,封闭的空间全是汗臭和酸臭味。尽管如此,挤上车的人个个兴高采烈,互相道喜庆贺。因为那些还没挤上来的人,大部分被困在衡阳火车站广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挤上来。旁边就有人庆幸着说,村里的谁谁谁,在火车站连续困了一个星期都没成功上车。
在这种环境下,我难过得想哭,但是我不好意思哭。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选的路,得尽力走到底。货运火车属加班车,沿途都要让道给正班车,一路走走停停,经过三十多小时,终于到达广州火车站。
相对许多找不到工作的人,我是幸运的。因为有堂姐的引荐,我第二天就进了虎门烟花厂,第二个月又转至新联丝花厂。然而,无论是烟花厂还是丝花厂,那些纯粹重复的手工活儿与那种弥漫荤话的车间环境,让我这种床头始终放本书的学生妹完全不适应。我想找有文化要求、有技术含量的工种,想做无人替代或者难以替代的工种,我渴望干净、纯粹、优雅一点的工作氛围。
既然改变不了环境,那就改变自己。1992年7月,我背着行李义无反顾地出了厂,投靠同乡姐妹,暂住在她工作的电子厂宿舍。借往期间,为了躲避治安联防队查暂住证,我躲在厕所里,藏在被窝里,还爬过仓库,甚至钻过男厕所……每天东躲西藏,一个月下来,身心俱疲,也面目全非。这时候,我才深刻领悟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的真正含义。
二
1992年8月17日中午,又一次寻工无果后,我蜷在虎门金洲工业区的电缆厂围墙边,四肢像爬满蚂蚁的枯树,麻木、绝望又孤独无助。
“本厂招普通员工,初中以上文化,女性,身体健康……安极五金厂”。我正一筹莫展时,眼角闪过一道白光,只见电子厂转角的电线杆上贴着一张招工启事。按照招聘内容的提示,我跑向电缆厂对面的五金厂二楼人事部。
“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哪年生的?文化程度?”人事经理从鼻腔挤出一堆问题,我一一作答。听说我是高中文化,人事经理叫我出示毕业证。我坦诚地说:“没毕业证。”
“没毕业证,谁信你是高中生?”人事经理面色不悦,不耐烦地朝我挥手,“走!走!”
“你可以考我!”我急中生智,心想:注重文化的工厂肯定不错,我一定要进厂!我不能再流浪了!
近三个小时,我顺利地完成人事经理所出的物理、化学、数学、语文、英语试题。人事经理用了半个多小时阅卷,之后,终于抬头正眼看了看我,说:“嗯,你确实是高中生!”我的心像解了绑带,瞬间轻松了,没想到他又话锋一转:“这次招够人了,下次需要人再通知你。”
我像被人扇了一巴掌,委屈、着急,眼里噙满泪水。不行,不能这样放弃。不知道怎么来的勇气,我忽地站起身,连珠炮般地发问:“不要人了?不要人你贴什么招工启事?招满人你还考我干什么?你考了我三小时,我的时间不是时间呀?我考过关了,你堂堂一个经理却说话不算数!下次通知?一没电话二没地址,你怎么通知?不管了,我就在这里,今天不走了!”
我豁出去了,想到联防队、袋里的钱、头上的烈日、脸上的面子……我再也不想流浪了。我重新坐下,心想“不行,不能硬碰硬”。我的声音柔和下来:“经理,找厂就像找家、找父母,只要您让我进厂,我一定会好好表现、努力工作。”
这样一番折腾,经理竟然同意我进厂了。后来我才得知,我当时表现出来的泼辣大胆是一个跟单员必备的素质,这也是经理破格录取我的原因。
三
安极五金厂经营五金、商标、皮具三大类产品,分A、B、C三个跟单组,五金归A组。A组组织松散,加上五金产品脏、重、难,因此五金跟单员如流水的兵,几乎每个月换一个。前任五金跟单员苏女士已递交辞职书,就等我接班走人。跟单员负责接单、查存货、开生产指令单、派单、跟生产进度、跟产品质量、跟出货、跟客户以及和香港总公司沟通联系。总的来说,跟单员是工厂的门面,跟单工作的出色与否直接影响客户对工厂的信任与工厂营业额的提升。
第一天,我弄懂了跟单职责。第二天,苏女士离开了。不过,我没有慌张,心里想着:不认识产品,我就多看;找不到样品,我就多问;不会开单,我就多练。至于那些烦琐的生产工艺,人家花三小时我就用八小时,人家十点下班我就凌晨下班……有心学,付诸行动学,一个月下来,我几乎全部懂了。
学习跟单,熟悉生产是本职工作,愿意学没什么难度,但没高中毕业证,纯粹靠耍赖进厂混进跟单队伍的我深感自己文化底蕴的浅薄和知识的欠缺。于是,每个星期,我都挤出时间到太平广场的电子城学电脑打字,到工厂附近的函授班学英语。
工作两年后,办公室成立跟单D组,专管五金、皮具,我任跟单组长。接到任命书第二天,皮具跟单员就因为升职失败赌气离了职,皮具资料也随之消失无影。这时候,皮具部福建籍的林领班给我解了围:他按皮具部的生产历史记录,把一款款皮具资料一字不漏地抄下来。林领班的字不算好看,甚至还过于歪歪扭扭,于我却是雪中送炭,让我感到无以言喻的温暖。没多久,像工业区内许多外来工一样,我与林领班牵了手,成了恋人。
那几年,工厂生意也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扶摇直上,皮具部扩展成一部、二部、三部。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6月30日晚上,湖南、福建两边的工友都欢聚在我的房间,喝酒、唱“东方之珠”、看香港回归直播。那天,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通宵达旦,震耳欲聋,响彻珠三角夜空。
编辑|饶春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