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永远十八岁

一

从小我就觉得，我的父母比其他小朋友的父母要苍老很多，男人本来就不爱收拾，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女人就不一样了。其他小朋友的母亲，总是穿着鲜艳的衣服，踩着漂亮的高跟鞋，走起路来风姿绰约，让人忍不住就想靠近。而我的母亲永远顶着那千年不变的大背头，身上的衣服除了黑白灰，就再也没有别的颜色了，土得像老式黑白电视机，看着就让我来气！

记得小学五年级时，有一天下午下起了雨，同学们都在讨论：雨这么大，一会儿怎么回家啊？忽然，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循着声音转头一看，居然是母亲。

远远地，我看到母亲撑着一把破旧的老式长柄雨伞，就连那伞也是黑色的。我愤愤地想，她真是永远离不开黑白灰。只见母亲一边向我招手，一边喊道：“妈妈给你送伞来了！”

看着妈妈身上的黑白灰，我瞬间感觉很丢人，到她跟前时，嗓门不由得也提高了：“妈妈，不是说了吗？没事别来学校，别人还以为你是我奶奶呢！”母亲本来笑意吟吟的脸突然僵住了，尴尬地说了句：“这不是下雨了嘛！”“我是男子汉，淋点雨能有啥！”说着，我一把夺过母亲手里的伞，跑回了教室。

“小杰，你妈妈真好！给你送伞来了。”有同学羡慕地看着我。但在我看来，同学们肯定是假装夸赞母亲，其实是在嘲笑她，所以我理都没理，直接回了座位。

从那以后，我感觉母亲好像变了一个人，她开始关注别人的穿搭，尤其是一些年轻阿姨的穿衣风格，甚至有时候还问我：“小杰，你看那个阿姨的衣服怎么样？你喜欢吗？”如果我多看了哪个阿姨两眼，母亲一定会问：“是不是觉得她的衣服挺漂亮的？”我从心里觉得，母亲自己老土，还要咸吃萝卜淡操心，便不耐烦地说：“别的阿姨再年轻好看，又有什么用？”每每此时，母亲总是低着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她唯唯诺诺的态度引得我更烦躁。

二

高中时，我去了县城读书。有一次，班主任通知开家长会。看着身边的同学大部分在县城长大，我想他们的母亲肯定光鲜亮丽，再想想我母亲土里土气的样子，我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过这次家长会。

然而，我做梦也不会想到，那次家长会，母亲竟然身穿一件粉红色的雪纺衫，外搭一件西服，还配了一条金光闪闪的项链，看起来洋气多了，明显是精心收拾过的。我忍不住夸赞道：“妈妈，这身打扮很显年轻很好看啊！”那一刻，我明显看到，母亲的眼里有喜悦闪过。

从此，母亲像是上瘾了一样，每次在我需要她出席的场合，都会精心打扮。我忍不住沾沾自喜：“妈妈，你终于摆脱了以前的黑白灰，看来是我提高了你的穿衣品位！”母亲点点头，笑容很是恬淡。

大学毕业后，我和女友留在西安工作，没多久，便开始张罗见家长、办婚礼。女友第一次见母亲，看着身穿呢子大衣的母亲，忍不住说：“阿姨好时髦啊！”我在一边撇撇嘴说：“这可都是我的功劳，哈哈哈……”母亲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们结婚那天，母亲早早起床，请要好的阿姨给自己化了淡妆，盘了头发，并穿了一件桃红色的连衣裙，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精神。来庆祝的朋友都说：“阿姨真好看！”那一刻，我像是小时候被嘲笑的自尊心得到了补偿一样，觉得满意极了，忍不住拍着母亲的肩膀，向她竖起大拇指：“真好！”

后来，我有了孩子，父亲说：“你妈就不帮你们照顾孩子了，她年龄大了，你们自己想办法吧！”谁知，母亲突然站起来，说话的声音也比平时洪亮了许多：“哪有，我年轻着呢，我能照顾！”说着，还晃了晃胳膊，以示自己身强力壮。

拗不过母亲，妻子生产后，我便接她过来照顾。母亲像是一个快乐的陀螺，每天给妻子做营养餐，给宝宝换尿裤，忙得脚不沾地。

三

一个周末，我记得明明定了早上7点的闹钟，但是一觉醒来愣是8点半了，正当我迷惑不已，怀疑自己失忆了的时候，妻子拍拍我的肩膀：“妈妈真是太爱你了！”我不明所以：“好端端的，说这个干什么？”“早上你的闹钟刚刚响了一下，妈妈就赶紧过来关掉，还说，‘大周末的，多睡会儿！’”

原来，我的闹钟是母亲关掉的，我正恍然大悟，妻子用食指戳戳我的脑袋：“难道你不觉得不太好意思吗？”我问：“怎么了？”妻子禁不住笑出了声：“你还问我怎么了？难道你不知道妈妈今年多少岁了吗？”我不以为然地说：“因为从小，我觉得，妈妈比其他同学的妈妈老，所以我都不太愿意去记她的年龄。”妻子张大嘴巴：“你还真是心大！妈妈今年已经70岁了！如果不是昨天拿身份证帮她办事情，我都不敢相信！”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我告诉妻子，小时候，因为我总觉得母亲老，所以总是觉得她丢人，后来她开始捯饬自己，等等。妻子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真是太傻了！妈妈年龄大是为什么？难道你不知道？”

看着我一脸迷茫，妻子说：“我麻烦你掰着手指头好好算算，你出生的那一年，妈妈已经40岁了！在现在这个医学发达的年代，过了35岁生孩子都算是高龄产妇，更何况30年前！所以，妈妈当然和那些20岁出头的年轻阿姨没法比啊！”

晚上，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40岁的母亲，生下我已是用尽了全力，我却从小嫌弃她又老又丢人，逼得母亲不得不做出改变，在形象和体力上把自己当小姑娘，为我冲锋陷阵。我真是太不懂事了！

四

不久后，母亲在老家突发疾病，当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时，母亲已经进了手术室。回家帮母亲整理换洗衣服时，我发现，母亲衣柜的最深处，有一些衣服、首饰：衣服颜色鲜艳，首饰闪着亮光，和其他的黑白灰日常衣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或许是看出了我的疑惑，父亲拍拍我的肩膀：“小时候，你不是总觉得你妈妈又老又不漂亮吗？所以你妈妈就立志改变自己。但是家里又很穷，她就找在外打工的亲戚们去收集一些退下来的衣服、首饰。平时也不敢穿，只有你需要她出席的时候，才小心翼翼地穿出来……”

听着父亲的话，我的心咯噔一下。原来，母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为了我的自尊和面子，努力“装嫩”这么多年！而我，还沾沾自喜，以为是自己提升了母亲的衣品……

手术后，看着劳碌了半辈子的母亲，我忍不住摸了摸她鬓角的白发：“妈妈，你少操些心吧。”母亲俏皮地一笑：“你放心，妈妈年轻着呢！”我忍不住轻轻捶打母亲：“妈妈，你能不能不要再‘装嫩’了，装了这么多年了！”

谁知，母亲笑声爽朗：“哪有啊，妈妈以前对自己要求低，总是土土的。一开始看到你嫌弃我，我也曾失落过，觉得你真是不知父母恩，但后来我慢慢想通了，父母和孩子本就是应该相互成就的。你满足我老来得子，难道我不应该满足你希望妈妈年轻漂亮的小‘虚荣’吗？再说，孩子希望自己的妈妈年轻好看，这也没什么错啊，妈妈一把老骨头，你这也是催我进步嘛！好事啊！”

听到母亲将过去多年的委屈心酸看得如此之淡，我忍不住泪眼滂沱，母亲却乐得像个小女孩：“为了我的儿子，我愿意永远18岁！”

编辑|龙轲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