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知我意:“愚公军师”治出中国好水
作者: 袁正琴
春节前夕,畅军庆再一次来到丹江口水库。站在宏伟的大坝上,看着千岛画廊和远处若隐若现的武当山相互映衬,他无限感慨:人一辈子总要干一点事。给南水北调工程交了这么一个答卷,他感觉还算满意——
择一业:给大家蹚一条路
南水北调的生命线是流域水污染防治,这决定了整个工程的成败。
那年,当领导把信任和期待的目光投向畅军庆时,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白天,他端着碗吃不下饭,晚上,他躺在床上睡不着觉。短短三天,畅军庆的体重掉了8斤。
“你到底咋想的?”爱人康丽敏急了。畅军庆紧锁眉头。这担子,太重,这事儿,太难……
1963年,畅军庆出生在古城西安。大学毕业后,他在十堰市环保部门做技术工作。
2003年,第一次南水北调工作会议在陕西省安康市召开,畅军庆代表湖北省十堰市参会。会议上确定十堰市作为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核心水源区、纯调水区、全域水源涵养区,肩负着确保“一库净水永续北送”的重大政治责任。
作为十堰市南水北调污染防治技术组长,畅军庆先后参与了南水北调“十一五”至“十三五”规划等编制工作。
到2013年,通水进入倒计时,但丹江口水库上游的神定河、泗河、犟河、官山河、剑河(统称“五河”)的水质仍然不达标。经国家发改委点名,畅军庆临危受命,担任“五河”治理技术方案总负责人。
五河治理的难度太大太大。流域面积广,污染负荷大,在国际上没有现成的技术,没有成功的案例。这样一个投资200多亿的国家重点工程由他负责,畅军庆压力大到三天三夜没睡觉。
爱人康丽敏一直是最懂他的人。她支持畅军庆:“不管是从国家的南调办来说,还是从市委市政府来说,他们这都是在羊群里边找骆驼,从矮子里边拔将军,认为你水平高、技术好,才把你选上,是相信你,认为你能担这个担子。”
“之前你老带我去你们那移民帮扶点,一个又一个村子的老百姓都这样走了,如果你当了逃兵,对得起那背井离乡的15万移民吗?”
“你总说一个男人,宁可站着死,不能跪着生。遇到困难打退堂鼓,还有啥脸面在人前说话?既然选中了你,你就大胆地干,家里一切有我。”
妻子的一席话,仿佛暗夜中射进畅军庆内心的一束强光,他心里一下就亮堂了:“你这么支持我,我干!就算天塌下来我也得把它顶着,即使被压死了,我起码给大家蹚了一条路。”“你这么想就对了!”康丽敏再次给他打边鼓。
“爸,你就放手去干,家里有我和妈妈,你就一心一意治你的水。”上大学的女儿也站在了他的后方。畅军庆心里的包袱一下就卸了下来。
这是一场艰难的战役。畅军庆把全系统1000多人的简历摸排完,才找出四五个人。然而,具体怎么做,大家都没有方向。
畅军庆赶紧找援兵。他找到中国环科院前任老院长夏青老师。夏老师说:“你先以神定河为例,拿出一个方案,我来审。如果可行,按这个路径往下走,先看看结果如何。”夏老师还从北京大学深圳研究生院给畅军庆调来了六七个研究生打下手。
2013年7月,畅军庆带领的12人治污小组集结完毕。治污小组打头阵,前后调动1300多人,出动4万多人次,从各地收集回来的资料档案,堆满一间大房间。
那段时间,畅军庆白天跟着勘察人员一起到现场摸排。他们沿着神定河河床,用脚步丈量一条一条的泥石烂草滩,查看每一处的排污口,做好登记,光数据就收集了近5万组。
饿了,吃几口方便面;累了,把两条木凳并在一起匆忙打个盹。白天跑现场,晚上挑灯分析数据,画图纸,写报告。三个月时间加班加点,拿出了方案。
最终,第五轮五河治理方案通过七部委的专家一致认可,国家发改委给出了审查意见。畅军庆悬着的一颗心稍稍定下来。
2014年3月,“丹江口水库及上游湖北控制单元不达标河流综合治理技术方案”由湖北省人民政府发布实施。至此,五河治理进入具体工程阶段。
精一事:争做最美守井人
这个阶段更难。五条河上大小支流100多条,直接入河的排污口接近3000个,要一一找出来。针对每一条支流,每一个排污口,都要拿出对应的治理方案。这工程量光听听就让人头皮发麻。
那时候,面临的最大的困难是情况不明的暗涵。畅军庆带头往里面钻。第一次钻暗涵,刚进去几米,呼啦啦地一群蝙蝠迎面扑来。躲过蝙蝠,还没走几米,突然有人惊叫:“蛇,有蛇!”畅军庆硬着头皮将扭动的蛇用木棍挑开,继续前行。遍地的烂泥臭得人透不过气不说,玻璃碴和烂钢筋也比比皆是,一不小心就把脚划伤了。
暗涵钻得多了,畅军庆有了经验,每次都穿深筒雨靴,一手拿手电筒一手拿木棍,喷上驱蚊水。饶是如此,新状况仍层出不穷。
在武当山那个暗涵里勘查时,忽然一股恶心的臭水从大家头顶浇下来,沿着头发灌进脖子,流进胸口。跟在畅军庆身后的年轻人立即干呕了起来。原来,那条暗涵连着公厕。等爬出暗涵,一行人才深深地呼了口气。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身的臭粪水,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那天,畅军庆顶着滴滴答答的粪水回到家。一开门,康丽敏就闻到一股恶臭。“你今天这是跳粪坑了?”康丽敏一边帮他脱衣服,一边憋住气问。“今天钻暗涵了。”每次,她都要用洗衣粉泡上一大盆水,把丈夫身上的衣服反复冲洗。
暗涵不仅又脏又臭,还危险。
有一次,涵洞的中段突然出现一个污水潭,畅军庆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扑通”一声闷响,有人不小心掉进去了。畅军庆下意识地一把抓住对方的衣领,身后的人立即赶过来,七手八脚把那人从水潭里拖出来。没走几步,畅军庆脚碰到凸起,脚脖子崴了。他提着马灯,继续往前探查。那天回家,他的腿上面又是新添了一片伤。
暗涵里还有毒气。有时候,体质弱的人走着走着就抵抗不住,晕了过去。畅军庆和小组成员赶紧将他拉出了暗涵。
排污口一个一个排查,一个都不能漏。有的口子直径小,畅军庆他们猫着腰,一个接一个钻进去,站,站不起来,蹲,蹲不下去。有的管子埋得深,上面有四五米高的土方,如果管子断了,里面的人就可能被深埋,连救援都无法进行。但看着管口流出黑臭的污水,畅军庆深知,要摸清楚它的排污口,再难也得钻!
暗涵短的百来米,长的2公里。那次,畅军庆一行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管道里,冒着未知的危险,花了整整6个小时才钻出去。
涵道里常年有污水,石头和水泥板上会附着一些藻,人踩上去就像踩到冰面上,根本站不住。畅军庆一个半月穿烂一双鞋,康丽敏每次特意给畅军庆找那种防滑底的胶鞋,可是再防滑的鞋子也不顶用。好多次,他没注意,踩到藻上,直挺挺地摔倒在地,缓个五六分钟才能醒过来。
女儿暑假在家,发现下班回来的爸爸裤腿上血迹斑斑。她把破的裤腿轻轻一扒,发现爸爸腿上的肉被刮掉了一片。女儿心疼不已:“爸,你去医院看看吧,别感染了。”畅军庆呵呵一笑:“这要是上医院,那就得天天在医院待着了。”
康丽敏熟练地拿出药箱,一边帮他涂抹药膏,一边有些后悔地说:“哎呀,真不知道你们这个事竟有这么难,每天回来手和脚都是伤。”
因为长期泡在污水烂泥里,畅军庆的脚指甲脱了一层又一层,手上和腿上一大片触目的红色,伤从来没痊愈过。
每天早上畅军庆出门,康丽敏都追在身后叮嘱:“老畅,请你保重,请你一定要注意安全,遇到危险要及时避开。”
2014年12月12日,南水北调中线一期工程正式通水。清澈的丹江口水库的水,经过半个月奔袭,于12月27日抵达工程终点北京团城湖。
“只要北京人喝口水说甜,咱就笑了。北京人说苦,咱就自感愧疚。”但畅军庆更愧疚于家人。
当初,康丽敏承诺畅军庆:“衣服不用你洗,地不用你擦,饭不用你做,家里任何事情都不需你操心。南水北调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你就一门心思去干吧。”康丽敏说到做到。
2015年,畅军庆的母亲在西安老家犯脑出血瘫痪在床,他无暇顾及,总是康丽敏往西安跑。她第一次独自从十堰开车到西安,300多公里的路途花了七八个小时。第一次钻秦岭隧道,20公里长的隧道,她紧张得连头发都竖起来了,握住方向盘的手全是汗。“老婆子,你辛苦了!”畅军庆充满歉意。“我上辈子欠你们老畅家的,现在我还你们家。”妻子总是一笑带过,她知道丈夫比她更辛苦。
“你猜我今天去西安用了多久?我才用了四个小时!”往西安跑多了,康丽敏越来越驾轻就熟。
母亲脑出血几年,畅军庆只在不影响工程的间隙,利用周六的下午开车去西安一趟,周日又赶回来。他没有陪母亲去过一次医院,没有亲自喂母亲吃过一餐饭。每年春节回去两天,母亲看到他,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同一时间,畅军庆岳母患阿尔茨海默病。白天,老人由保姆照顾,晚上下班后,康丽敏赶过去给老人喂饭,端屎接尿,洗弄脏的衣服裤子、床单。
再忙碌再辛苦,康丽敏从没抱怨过。
终一生:永远奔赴在路上
2016年,工程全面铺开。畅军庆忙得没有周末没有节假日。
5月1日,原本是女儿举行婚礼的日子,可有污水处理厂报故障,畅军庆要待在现场。不得已,女儿只好推后到5月8日。结果,畅军庆还是有事脱不开身。康丽敏和女儿一商量,把婚礼再次推延至6月18日。婚礼的宴席订了退、退了订,宾客请了推,推了又请……
“我要风风光光地把姑娘嫁出去!”看到畅军庆总是挤不出时间,康丽敏火了。“我没时间弄,只能你吃一点苦了。”畅军庆十分歉疚。
好不容易到了女儿大婚的日子,畅军庆急匆匆地从工地赶到婚礼现场,牵着女儿的手,把女儿托付给女婿。他甚至没来得及好好吃几口饭,就又匆匆赶到工地现场。
2017年,最紧张最困难的一年。高峰期,1000多个工程同时开工,四五万人在工地上没日没夜地干,任何一个点出了问题,畅军庆都要到达现场。
污水处理厂工地,污水池顶部只有一个小方井,里面黑洞洞的。畅军庆绑着绳子,让同事们把他放到池底。连续七天七夜,畅军庆睡在操作间里面,被成群的蚊子咬得满脸是包。
管网施工现场,一米管径的一截管子就是几吨重,吊装管子过程中,方向稍微偏一点,就会打到人。打到肋骨,肋骨断,打到胳膊,胳膊断,打到头上,当即会没命。畅军庆紧绷着神经,精神高度集中,在现场严密督查。
建设垃圾填埋场,在一个峡谷里面,山上浮石时不时地滚落下来,一个避让不及,就被石头砸中。在现场指挥的畅军庆腿部被砸中好几次,等好几天后回家时,伤疤都结了痂。
为免家人担心,畅军庆从来不说自己现场施工情况。妻子对他腿上的伤也习以为常,家里常年准备了跌打损伤的药膏。
女儿怀孕待产,他无暇顾及。等外孙出生三天后回家,晚上他才有空抱了抱。
2018年夏,上级部门督查发现,三个小流域中的九个点位被认定为黑臭水体,必须治理到位。
其中车站沟最严重。但想要进入管网,就必须把武当路给破开。为了减少对交通的影响,畅军庆他们从路面上挖了一个通道。通道逼仄狭窄,机械根本进不去。只能靠人爬进去,用肩托背扛的方式把里面的污泥挖出来,然后再把砂土、水泥背进去。他们苦中作乐,称自己为“地老鼠施工队”。
盛夏酷暑,地面40多摄氏度的高温炙烤的不只是身体,更是对毅力的考验。畅军庆和他的“地老鼠施工队”在全市80多条支沟、近千个排污口整整奋战了三个月,终于打赢了黑臭水体治理攻坚战。
当时,东盟十国环境论坛邀请畅军庆去做报告,想到一走就是十几天,他最终放弃了这次出国的机会。匈牙利的布达佩斯大学邀请畅军庆前去讲学,也是因为工期太紧张,畅军庆拒绝了。
女儿知道后十分惋惜:“哎呀老爹,人家把去国外大学讲学当成荣耀,你倒好,都不当回事。”畅军庆说:“我的活儿没干完,我去啥去?再说,搞那些树威立传的事没意义。”康丽敏也打圆场:“来日方长,以后会有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