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拍“生离死别”:90后逆子盘活老相馆
作者: 王元辉郑阳的父亲是个传统的照相师傅,靠着一间小照相馆养家糊口。25年后的现在,照相馆面临关门转让的局面。1994年出生的郑阳,决定告别月薪三千的上班族生活,帮助父母,也是寻求自救。
作为一名“不务正业”的摄影师,他把父亲的登记照拍摄业务,偷偷发展到了拍丧礼、私人写真和离婚跟拍。
以下是他的自述。
面临淘汰,90后整活老相馆
爱上摄影,是受了家庭影响。我爸是个照相师傅。小时候,他总是背着相机和背景布走街串巷给人拍照。那个时候,大家条件普遍不好,没几个人拍生活照,一般是拍“防老”照(遗照)和结婚照。
随着人们消费水平的提高,照相的人越来越多,爸爸结束了这种“行路生意”,凭着积攒多年的人脉,在城中村租了间民房开了照相馆。
店子一开就是25年,爸妈靠着这个小店把我养大,供我读书。如今,我却看着它一步步老去。
网络时代,爸爸那套“等客上门”的经营模式,让我家经营了几十年的店子生意一落千丈。如果不是爸爸坚持天天擦拭,柔光伞上早就积了一层灰。
苦撑了两年,2020年底,照相馆生意更加清冷。除了偶尔有一两个老顾客来拍个证件照,几乎没什么生意。爸爸一狠心打印了一张“旺铺招租”贴在玻璃门上,准备转让店面。
当时,我在长沙一个小公司上班,每天起早贪黑的,到手工资不过三千多,应付着天方夜谭的甲方,赔着笑脸说“好的好的”,背过身就咬牙切齿地骂娘。
时间长了,我觉得自己早晚会精神分裂。
妈妈不愿舍弃经营多年的老店,又心疼我在外打工辛苦,提出让我回家“继承衣钵”。
大学期间,凭着那点子天赋,我参加过几次摄影大赛,作品还获得了优秀奖。于是,我果断炒了老板,追讨了已经拖欠3个月的工资,当天就打包行李回了家。
其实,这份摄影的家业并不好继承。我炒了想法天天不一样的甲方,回到家,却要面对我爸这个老古董。
我跟爸爸提出在网上打个广告,毕竟我们店开了这么多年,口碑还是在的,宣传一下可能就盘活了。可他觉得网上的东西都是虚的,说我尽想些不务正业的歪点子,甚至扬言照我这样玩下去,店子迟早要亏掉,还不如趁现在及时出手。
吵到最后,我和爸爸打赌,说一年内,我一定给他把店子盘活喽。
为了在爸爸面前争口气,也为了拯救我们的店子,我偷偷在网上注册了账号,把自己的获奖证书贴上去,并打出“承接各种拍照业务,两小时车程可以上门服务”的广告,贴出基础价格表。
2021年国庆,我在网上接到第一个业务,给一个35岁的女人沈玥拍写真。
沈玥之前是个模特,住在城西,2021年夏天查出乳腺癌,医生建议做乳房切除手术。她觉得引以为傲的身体不再完美,想给自己留个最后的纪念。
沈玥说治病还要花一大笔钱,她舍不得花钱去大型影楼拍,无意中在网上看到我的帖子,看简介我还获过奖,收费也不高,就跟我敲定拍摄时间,准备过来拍写真。
我爸知道我一个未婚男人去给女人拍那种照片,大发雷霆,说:“简直是伤风败俗,不知羞耻!”还说我把店子的名声都败光了。
“我不偷不抢,堂堂正正赚钱,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怎么就伤风败俗不知羞耻了?”我据理力争。我爸还是无法接受,威胁说要是敢叫沈玥来拍照,就把我们赶出去。
见状,我妈跑出来当和事佬两头劝,说本来就是准备关掉的店,何不由着我折腾,“反正也没损失”。爸爸噎住半天没说话,最后叹了一口气,抱着水杯去了隔壁彩票店。
到了沈玥约定来拍写真那天,我妈说身体不舒服,非要我爸陪着上医院去了。
虽然没有爸爸的干扰,我也已经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可第一次面对陌生女人的身体,我还是紧张得手心出汗,眼睛不知道往哪儿看,只能躲在镜头后面,试图缓解尴尬。
镜头那端的沈玥倒是很平静,甚至脸上有种即将赴死的淡然,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凄美——她似乎是在跟自己的乳房做着告别。
拍摄完,我当时就请沈玥选相片。她很认真地一张一张挑着,最后挑了22张,我又加送了3张,包括相册一共只收了她398元。
当天,我花了一个晚上修图、冲印。当天空露出鱼肚白时,总算把精修图冲洗出来了。看着相册中那个优雅的女人,沈玥很惊讶:“这是我拍过的最便宜、最漂亮、最有意义的照片!小郑老板,太谢谢你了!我一定给你打广告。”
得到客户的肯定,我在爸爸面前吹着口哨,把店里每个角落都擦拭得干干净净。
之后,沈玥真的给我介绍过好几个客户,店里的生意慢慢有了点起色,每周都能接到一个单子。
丧礼跟拍,用影像永远记住他
2022年新年,我又接了个大单:丧礼跟拍。
这单丧礼跟拍,对方主动报价4280元,因为是新年,还另外有个开业红包。
问清楚是到现场拍照做成视频后,我应承下来。考虑到丧礼跟拍的特殊性,我要求预付全款,对方也爽快地转了账。
本来很顺利的一件事,却在爸妈这里卡了壳。大过年的,他们怎么也不准我去拍丧礼,说不吉利。无奈之下,我只好偷偷跑出去。
正月初四,我偷偷将拍摄器材藏在车里,跟爸妈说要去参加同学聚会,一路疾驰到了位于湘乡市农村的丧礼现场。
客户是位90后,姓李,单名一个好字,他说自己是留守儿童,从小由爷爷带大,名字也是爷爷给取的,爷爷希望他“你好好的就行”。
李好跟爷爷感情深厚,现在爷爷过世,他想请专业摄影师来现场拍些视频和照片,好留作纪念。
等我按照约定时间,一路导航到达李好发来的地址,已接近晌午。
凄婉的音乐,飘扬的白幡,鼎沸的人声,悲切肃穆的表情……和春节大街小巷“恭喜你发财”的喜庆形成鲜明对比。
李好戴着孝布,头上还戴了个纸扎的“三灵冠”,红肿着眼睛从里屋出来,半弓着腰客气地双手递给我一包芙蓉王。
他喉咙已经发不出声,只用力握了握我的手,然后抱拳用口型说着:“拜托,拜托!”逝者为大,我也恭敬地在灵前烧香磕头,紧接着,拿出器材开始工作。
这边的老人从去世到下葬,一般要在家里停尸5-7天,有时甚至更长,这取决于发丧必须得是个“好日子”。
我到的第三天晚上十点多,大喇叭里喊要封殓了,众人闹哄哄挤进灵堂,见逝者最后一面,俗称“会死面”。
刹那间,哭声四起,棺材盖打开的那一刻,逝者的两个儿媳号哭着扑向棺材,众人从后面拦抱着,听着儿媳用哭唱的方式回忆着老人的一生经历。李好挣脱拦腰抱住他的众人,趴在冰凉的棺木上,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我全程跟拍,用摄像机记录着这一切。镜头后面,我的双眼,也有点酸涩。
出殡那天,我还用上了无人机航拍。相机不会说话,却把一切都说得明明白白。它见证了丧礼的各种仪式,记录着阴阳两隔、永生无法再见的痛苦和无奈。
正月初六出殡后,我回家把老人封殓时的场景,做法事时的场景,出殡时的场景,入土时的场景一一剪辑完成,加上一些逝者生前的照片和航拍视频,制作成了一个纪录片一样的长视频发给了李好。
看到成品,李好在电话里哭得稀里哗啦,说好像又回到了以前和爷爷相依相伴的日子。
这一单光是在现场就耗时三天两夜,加上回来剪辑、修图,我一共花了五天时间。
正当我暗暗得意自己不仅赚了钱,还拓展了新业务时,爸妈得知我跟拍了丧礼,怪我自作主张,又担心我“触了霉头”,特意到开福寺烧香,求菩萨保佑我平安健康。
后来我再接到丧礼跟拍的单子,就跟他们说是去拍外景,或者说是为参加比赛找素材。
一年下来,线上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单子,能勉强维持店子运营,爸爸看生意确实回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管太紧。
为了让爸妈接受新生事物,我教他们上网,并有意识地跟他们讨论网上的热门话题。遇上新型职业,比如试睡师、陪诊师、婚纱粉碎师等职业,我还会找出相关的视频放给爸妈看,和他们一起讨论新职业的前景和利弊。
慢慢地,再遇上什么新奇的工作,爸妈也见怪不怪了。爸爸放下成见,我们开始有话讲了,经常一起探讨拍摄技巧。有时他在网上看到一些拍得不错的图片,还会和我分享。
离婚跟拍,让爱结束得有仪式感
2023年3月,我接到一单离婚跟拍。下单的是00后陶女士,陶女士快人快语,下单的时候,就在网上噼里啪啦,用半小时叙述完了他们十年的爱情故事。
陶女士是本地土著,父母是做生意的,家里有房有车,自小把她当公主养;肖先生是外省农村的,家庭条件不太好。
婚后,陶家父母甚至会当着外人的面贬损亲家,让女婿觉得难堪。他们以婚房是陶家买的为由,不准肖家父母来住,理由是担心婆媳矛盾,让自己女儿受委屈。
时间一长,肖先生便经常和妻子发生争吵。加上两边的父母拱火,婚姻最终走到瓦解的地步,两人无孩、无共同财产和债务,和平离婚。
曾经浪漫的爱情,最后输给一地鸡毛。陶女士和肖先生都很遗憾,却实在无力继续经营这段婚姻。
陶女士想到当初结婚时的风光与甜蜜,突然任性起来,要请人离婚跟拍,说:“需要仪式感,结婚需要记录,离婚也可以。”肖先生也愿意配合陶女士的最后一个要求。
通过朋友介绍,陶女士很快在网上约了我,说3月17日是他们去民政局办理手续的日子,要我过去跟拍。
妈妈一听我要去拍离婚跟拍,完全不理解现在年轻人的想法。
“结婚要跟拍,离婚也要跟拍,很光荣吗?生怕人家不知道?”老妈一个劲儿地摇头,“再说,宁毁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这是损阴德的,去不得!”
“我不知道离婚光不光荣,但我知道,结束一段不太适合的感情,就是放自己一条生路,也是放对方一条生路。”我反驳妈妈。
“这事,可行。”没想到,一向古板的爸爸开了口。不过爸爸还是不放心,说历来都是“好聚不好散”,他不准让我一个人去冒险,非要开车送我去。
坐在副驾驶上,看着爸爸花白的鬓角,我默默点了根烟,塞到他嘴里。他吸了一口,看着我满意地笑了。
如果说丧礼跟拍是见证“死别”,那离婚跟拍就是见证“生离”。
那天,陶女士和肖先生一前一后来到民政局门口。上了几步台阶,陶女士突然站住,慢慢抬起头从民政局大门一路朝上仰望。
三月的阳光温柔,她却眯起了眼睛,好像被阳光灼到了。肖先生怔了怔,一步步踱过去站在她跟前略一停顿,直接举起手臂盖住了她的眼睛,另一只手把她紧紧揽在怀里。
陶女士明显僵了一下,然后缓缓把头埋在肖先生怀里,抬起手抓住了他的衣服,她攥得指节发白,肩膀一耸一耸地抖动起来,顾不上周围好奇的目光。
我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开拍,居中构图、特写、三分线……从不同角度转着圈儿拍摄。
良久,陶女士松开手,掏出纸巾擦了一下脸,做了个深呼吸,带着浓浓的鼻音说了句:“走吧!”两人径直朝大厅走去。
手续很快办好了,看着换成深红色的本本,肖先生也红了眼眶,最后发出一声绵长的叹息。
拍摄很成功。整个离婚过程,两个当事人眼中的不舍与悲伤、疲惫与无奈,都在我的镜头里一一呈现。
我把照片做成视频,配上伤感的歌《可惜不是你》,给陶女士和肖先生各寄了一份。陶女士收到后,回复:“谢谢你做我们爱情终结的见证人。”
看到拍摄效果,征得当事人同意后,我把这些照片制作成动图发在网上,并配文案:“相聚需要仪式感,分离的仪式感也同样重要。希望不会忘记你曾来过,我把这一切记录下来,记下那场再无相聚的别离。”
这一宣传,约我跟拍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我和爸妈做了一次长谈,觉得这是一个让传统手艺重生的机会。
爸爸认可了我的看法。我们商量出了一整套跟拍的“君子协议”,标明各项收费标准和双方需要遵守的规则,正式推出结婚、离婚跟拍和丧礼跟拍等项目。
2023年10月,我在网上接了一个cosplay(角色扮演)委托跟拍。敲定完拍摄细节,一直在旁边擦镜头的父亲,冲着我说:“我可能需要出山了——”
编辑/徐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