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马”梦和“祭父书”：一对父子跨越时空的重逢
作者： 王禾田2024年4月21日，南京仙林半程马拉松比赛现场。发令枪响起的那一刻，贺帅掏出手机，按下线上马拉松计时键。和之前的比赛一样，贺帅也同步开启了父亲的线上跑步账号。这是他和父亲的第74场马拉松，他们之间有一个跨越生死的“百马”梦！
惊讶：绝症父亲成“跑男”
“父亲，我会将你的名字，你的信仰，你的梦想，带去我的天地。”对着央视的镜头，贺帅的声音也渐渐哽咽……
1990年，贺帅出生在安徽淮南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母亲张李玲勤劳能干，父亲贺明正直善良。2010年，贺帅从淮南到南京求学，继而工作定居。闲暇时，他会回老家看望父母，父母有时也会来南京小住几天，一家人的日子平淡而幸福。
2016年4月，父亲开始频繁咳嗽、痰中带血，有时还会感觉呼吸困难。母亲不放心，拉着父亲到淮南市第一人民医院做检查。一拍片子，发现整个肺部已经成了白的，肺里面全都是积液。医生当时就怀疑是肺癌。母亲绷不住了，她声音颤抖着给贺帅打了电话。贺帅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淮南，陪在父母身边。
父亲又做了进一步检查。“肺癌晚期，可能最多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医生拿着检查单，慎重说出最终的结论。母亲几乎当场崩溃。贺帅也难以接受。父亲几乎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怎么可能得肺癌？还是晚期？
父亲的病情迅速恶化，医生给父亲制订了详细的治疗方案。先后33次化疗，父亲在身体上和精神上都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全身浮肿、脱发，脸上起了很多的小脓包，甚至连话也说不出来。
看着父亲的痛苦，贺帅内心十分煎熬。人心惶惶时，最定得住的反而是父亲本人。“放心，只要正能量满满，负能量就会害怕。相信我，一定能战胜病魔。”强烈的求生欲望和顽强的意志支撑着父亲，再痛再难受，他从不叫苦，也不言放弃。
父亲的咬牙坚持，鼓励着贺帅和他的母亲。他们渐渐定下心神，齐心协力，尽量回归正常生活。之后，父亲的身体一天天好转，贺帅也返回南京。
2017年11月，贺帅接到母亲的电话：“你爸偷偷去跑了马拉松，你赶紧劝劝他吧！”贺帅惊呆了！肺癌晚期病人竟然去跑马拉松，开什么玩笑？
原来，早在父亲住院的时候，倚在病房的窗边看马拉松比赛，当时就被旺盛的生命力所打动，心中燃起了跑马拉松的想法。
下定这个决心之后，父亲开始默默准备。每天，家人不在时，他偷偷在医院里锻炼，先是在病区里走路，然后爬楼梯，在走廊里慢跑。许是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父亲的身体竟然出现了好转。
出院后，父亲瞒着母亲逐渐加大了锻炼力度，同时配合医生治疗，不但病情得到了很好的控制，精神状态也变得更好了。这时候，他瞒着家人报名参加了淮南国际半程马拉松比赛。
20公里的赛程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令他意外的是，竟然真的顺利完赛。直到父亲把奖牌和参赛服拿回家，母亲才得知，父亲竟然瞒着她去跑了马拉松！
母亲第一次对父亲发了火，还把贺帅从南京叫回了家。贺帅劝阻道：“爸，马拉松不适合您，还是换个锻炼方式。”可父亲很坚决，说什么都不愿放弃。
贺帅只好搬来医生，医生也一口否定了父亲跑马拉松的计划，“适当的锻炼是可行的。但马拉松是一项高负荷、大强度、长距离、高风险的竞技运动，不适合癌症病人。”
可方法用尽，父亲就一个态度：坚持到底！母亲气得哭过、闹过、发过脾气，贺帅也撂下狠话：“爸，您身体都这样了，干吗还瞎折腾？多陪我们几年不好吗？”父亲却执拗道：“你们可以陪我一起去，我跑，你们看！”贺帅彻底无语了。
但因为工作，贺帅没有过多地停留。此后，他只能往返南京和淮南之间。而父亲仍旧坚持锻炼，据说还风雨无阻，一个人背着背包到全国各地比赛。
好几次母亲因担心父亲夜不能寐，打电话跟贺帅诉苦。贺帅是既心疼又埋怨，他也曾多次劝父亲：“爸，马拉松对身体消耗太大，换个别的吧。出门旅游，看看风景，也蛮不错的。”可父亲的回答就三个字：“你不懂！”
贺帅纳闷，马拉松竟然有如此魔力，让一个绝症患者义无反顾？
追寻：跑起来的“祭父书”
不知不觉，父亲跑马拉松已经3年了，离当初医生说的“只有三个月”的期限也过去了很久。见父亲安然无恙，贺帅也就不再过多阻止，只是时不时打电话给父亲，叮嘱他注意安全，注意身体，还给父亲买了跑鞋。
2020年1月5日，父亲迎来了58岁生日，他像以往一样报名参加了厦门国际马拉松赛。这也是他的第61场马拉松。
这场比赛过后，父亲的病情更加恶化，并出现脑转移。在最后的日子里，父亲还想着出去跑步锻炼。有一段时间出院在家休养，父亲趁着母亲买菜时偷偷出去。母亲回家发现家里没人，打电话找父亲，他说坐在路边休息呢，其实他已经没劲了。
父亲摇头叹息，他知道自己可能没法再跑了。贺帅无奈，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马拉松！但还是鼓励他：“您一定会好起来的，等好了，继续跑！”
这次病倒后，父亲再也没能起来。当年的那次厦门马拉松赛真的成了他人生最后一次马拉松。
2020年6月5日，父亲因癌症转移，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父亲走了，家也就空了，贺帅看着墙上的照片，细细密密的悲痛从四肢百骸浮出。
贺帅是典型的中国式男孩，从没有对父亲说过“我爱你”，更没有拥抱过父亲，此时，他无比后悔，如果早知道父亲会这么快离开，他一定会把自己对他的爱说出口，也一定会多多地去拥抱他，更会多抽出时间来陪伴他！
他流着泪整理父亲的遗物：家里收藏的报纸上，有不少父亲见义勇为、做好人好事的报道：父亲参加过火灾抢险，在街上抓过小偷，获得过很多荣誉证书。父亲还给亚运会捐过钱，是单位多年的生产标兵。父亲有很多本献血证书，甚至还填写了遗体捐献申请登记表。
原来，父亲并不是只有威严和不苟言笑的一面，还有温暖和博爱的一面，而这些都是他这个做儿子所不知道的。他泪如泉涌，后悔怎么不早点去了解父亲。
父亲房间的墙上，挂满了马拉松奖章。贺帅数了下，正好是61个。一个癌症病人，用了三年不到的时间，跑了61场马拉松，这是什么精神在支撑？他更加好奇了。
他拿出父亲生前的手机，从相册里翻看那一张张照片和视频：消瘦的父亲，手举自制小旗子，在花花绿绿的人群里独自向前奔跑着……一步、两步，哪怕不断有人从他身边超越，他依然迈着自己的节奏奋力向前奔跑！
贺帅的泪水模糊了双眼，这就是他的父亲，一个普通但坚强的男人。可惜，这个男人已经再也不能唤他一声“儿子”了。
贺帅翻看父亲的马拉松打卡记录后，发现父亲参加过鄂尔多斯国际马拉松比赛、大连市长山群岛马拉松比赛……可谓跑遍了大半个中国。那一刻，他对父亲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他看到视频里，父亲豪言壮语地说：“我要跑完一百场马拉松，这是我的梦想！”镜头定格在父亲的笑脸上，贺帅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要替父亲完成这个梦想！”
贺帅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母亲，母亲坚决反对。原来，贺帅高中的时候打篮球受过伤，左腿前叉韧带断裂，半月板也有损伤，非常不适合跑步，更别说是马拉松。
贺帅继续说服母亲，“我一直好奇老爸为何情迷马拉松，甚至一度很讨厌这个运动。可当我看到老爸得的那些奖章和视频后，我觉得只有深入体会一番，才能更了解老爸。你让我去试试吧，我不想再留遗憾！”母亲见儿子如此坚决，只好同意。
刚开始，贺帅跑了不足两百米，就已气喘吁吁，腿也隐隐作痛。可他想到了父亲，绝症病人都能跑完全程，自己一个健康的大小伙，有什么做不到呢？咬牙坚持！
2020年10月，贺帅接到央视《朗读者》栏目的邀请。在厦门，父亲最后一场马拉松的城市，贺帅接受了著名主持人董卿的专访。
对着镜头，他饱含深情地朗读了一篇葡萄牙作家若泽·路易斯·佩肖托的《祭父书》。节目播出后，贺帅的故事不仅感动了直播间里的观察员和无数网友，还意外收到了《祭父书》作者的视频回复。
圆梦：跨越时空的重逢
11月30日，贺帅在南京参加了第一场马拉松，也是他们父子的第62场马拉松。前半程，一切基本顺利。到后半程时，他左腿膝盖已经疼得几乎无法忍受。但想到父亲，他没有放弃，冲线的那一刻，贺帅哭了。他似乎也感受到了马拉松的魔力，正如父亲生前说的那样，“跑起来很累，但是结束之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畅快和舒服。”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跑马拉松也是如此。尽管贺帅还是新手，但他已经决定要继续跑下去了。可还没跑多久，他膝盖的伤复发了。到医院一检查，要做手术。但医生告诉他，即使术后，也不建议他继续参加马拉松。可贺帅一如当初的父亲，一头扎进去了。
2023年，各地开始恢复举办线下马拉松，贺帅的腿也基本康复，他觉得是时候继续自己和父亲的“百马”梦了。
为了让自己能够跑下全程，贺帅又从头开始。一百米、二百米……一公里、二公里……一天天、一月月，跑步逐渐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有时加班回到家已经晚上八九点了，他会出去跑个5到10公里。周末如果有空，也会跑个10到15公里。
越跑，贺帅觉得自己和父亲离得越近，仿佛还能和父亲进行“灵魂对话”。正如父亲所说，每次跑完，大汗淋漓，人会觉得无比轻松。渐渐地，他也爱上了这种感觉。
4月2日，厦门马拉松。时隔1183天，贺帅来到父亲最后一次跑马拉松的城市，踏上这条见证过父亲生命奇迹的赛道。这对他来说是一场意义非凡的跑步。
然而，比赛过程并不顺利。途中，贺帅左腿抽筋，手术处也感觉不适。但是没有父亲疼吧，他想。据母亲说，父亲后期比赛还要吃止疼药。想到这些，贺帅觉得自己的疼痛压根不算什么。
4月16日，南京江岛半程马拉松；10月20日，淮南半程马拉松；10月30日，南京高淳半程马拉松；11月12日，南京马拉松；11月14日，合肥马拉松……
每次去参赛的时候，都会有一些父亲的跑友和他打招呼，贺帅就会向他们打听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可认识父亲的人都会告诉他，贺明喜欢独来独往。
12月4日，贺帅获邀参加在厦门举办的第二届6天6夜超级马拉松全球极限赛。4年前，父亲曾参加过第一届，他决定去试试。
达到厦门后，贺帅特意和父亲的跑友老高等人聚了聚，他们向贺帅描述当年和他父亲一起如何寻找休息的地方，如何讨论规划第二天的行程等等。他们还告诉贺帅，他父亲是个爽快敞亮的人，尽管自己身体不好，但在力所能及时还是会帮助他人。讲着讲着，贺帅仿佛觉得父亲并没有走远，就在自己身边。
从大伙的讲述中，贺帅终于明白，父亲之前为什么总是独来独往，是因为自己身体不好，怕途中出现状况，给同行者带来负担。贺帅的心再次被触动了，父亲就是如此，无论何种境况下，总是怕给别人带来麻烦。
贺帅知道，父亲每次出去参赛，都会手举一面自制的小旗子。他这是在提醒别人，不要碰到他。因为医生交代过，他身上的骨头因为癌症的缘故比较脆，如果跌倒，可能会骨折。所以善意的提醒，这是对他自己，也是对他人的保护。
转眼已是2024年，贺帅和父亲的“百马”梦仍在继续中。3月10日，南京浦口半程马拉松；3月17日，南京半程马拉松；4月14日，苏州马拉松；4月21日，南京仙林半程马拉松……
每次参加马拉松，贺帅都觉得自己不是独自一人在跑，而是和父亲一起跑。虽然，他们隔着生死，但精神上他们是可以交融的。他也终于理解父亲对于死的坦然，那恰恰是源于对生的热爱。
目前，贺帅已经接力父亲跑完第74场马拉松。他还有了新计划，完成父亲的“百马”梦之后，开启自己的“百马”梦。
编辑/吕晓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