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善为缘:我的单身母亲“炸裂”相亲界

作者: 一凡

河南开封王婆说媒火了,很多年轻人跑到说媒现场,寻找属于自己的缘分。据媒体报道,在王婆的撮合下,有些人顺利交往,有些人已经领证,还有些当事人破镜重圆。

石家庄90后女孩丫丫的妈妈也是媒婆。但对妈妈的这份职业,她鄙视了很多年。以下是丫丫的自述——

隐秘职业

我是单亲家庭,从小就知道妈妈是个媒婆,又因为她姓王,大家就喊她王婆。

小时候,每当她说成一桩婚,就会有人提着礼物来感谢,这带给我不小的满足——我的妈妈既能挣钱还受人尊敬,非常了不起。

可到了初中,我才从书上读到,王婆是《水浒传》中策划谋杀武大郎的女人。我对媒婆产生强烈的厌恶,甚至开始鄙视我妈。

周末回家,妈妈做了一桌子好菜,讨好似的叫我多吃点。我却脱口而出:“你干什么不好,非要干这个,还连累我跟你一起丢人。”

妈妈夹菜的手停在半空中。半晌,她把一块鱼默默放在我碗里,轻声说:“知道了。”

那时候,我在县城读书,妈妈在学校附近租房陪读。她上午到一家包子铺包包子,干三个小时,能挣30元。为了多挣钱,妈妈又兼职卖保险,没有基本工资,全靠提成。她便趁卖保险时,把自己的信息传出去,捎带着说媒牵线。

有一次,她跑到一家有熟人的单位推销保险,被领导发现正要哄走,熟人赶紧打圆场:“丁主任,王姐是媒婆,让她给你保个媒。”

“从那以后,我在这家单位畅通无阻!”说起这事儿,妈妈一脸得意,完全不在意我的白眼。

中考前,一个周五,我提前回家。走到门口,听到屋里有说话声。妈妈说:“老丁,让我给你保媒,行;别的,不行。你快走吧。”

我进去的时候,妈妈怔了一下。只见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两手窘迫地搓着,见我进屋慌忙站起来。我猜这就是那个让我妈保媒的丁主任,没好气地瞟了一眼,转身进了卧室。

中考时,我顺利考到石家庄市一所可以跨区招生的艺术学校。妈妈陪读,跟我一块儿到市里租房住。打零工的妈妈这一次换到一家大型超市当理货员。超市两班倒,休息时她就跑到蔬菜批发市场去分拣蔬菜。

艺术生费用高,颜料是一项大开支,再加上学习资料和生活费用,每月开支至少3000元。我妈一个月工资1800元,分拣菜半天能挣50元。辛辛苦苦一个月,勉强维持我上学的费用。

高三一模成绩下来,我成绩不理想,心情郁闷。我请假回家,计划住上一晚。按推测,妈妈应该休班在家。可我回去时家里没人,倒是茶几下方放了一包装着瓜子和糖的喜字小袋子。

妈妈乐颠颠打开门,满面红光地进来。看见我在家,她明显一愣:“怎么回来啦?”我没接茬,拿出喜糖:“你又去给别人保媒了?”

她“嗯”了一声,赶紧跑到厨房做饭。“找上门的生意还能不做,我只不过跑了几趟路。现在,手机微信视频聊天都方便,挣钱轻松多了。”声音从厨房传出来。

或许是《水浒传》中媒婆给我的印象太坏,我就是接受不了她的工作。关上门,我在日记里写道:“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我要努力逃离这个家,离她越远越好。”

2018年,我顺利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考入南方一所大学。妈妈拿着通知书,双手反反复复摩挲着通知书鲜红的封面大字,喃喃说:“还是要读书,我闺女有出息啊。”窗外的阳光斜洒进来,反射出她头顶的些许白发,竟有些亮眼。她眼眶微红,转背的瞬间,眼泪扑簌掉了下来。妈妈请了假,和我一起去外婆家报喜。

外婆家离小县城二十多里,我小学时光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左邻右舍听说后纷纷来道贺。

午饭过后,门口进来一个胖女人,粗着嗓门喊:“你终于回来了,看你跟我儿子说的什么亲?白让我搭上彩礼钱,还耽误我儿子好几年青春!”这个女人我认识,大家背后喊她“胖有理”。

妈妈面不改色:“你咋不从你自己身上找原因。我还管他一辈子幸福吗?都是你自己作的。”一听这话,“胖有理”暴跳如雷,左手叉腰,挥舞着拳头作势要揍我妈妈,被众人拦住。

以善为缘

从她们吵吵嚷嚷的对话中,我拼凑出故事原委。“胖有理”的儿子叫小军,在外地建筑队打零工,认识了小亚。小亚家在100多里地远的外县,又是独生女,恋情遭到家里的反对。

“胖有理”和小军上门说亲,双方闹得不欢而散,都劝自己的儿女放手。小军闷闷不乐,找到我妈妈,想让她前去说服小亚的家人。

对这种既不熟悉又不配合的人,我妈决定先详细了解情况再对症下药。得知小亚妈妈是因为担心女儿嫁得太远吃苦,我妈拉着小军再三表决心,才说动了小亚妈妈。

双方家长再次见面,小亚妈通情达理,彩礼没要多少,这桩婚事就促成了。妈妈说乡里乡亲的权当帮忙,只收了2000元误工费。

婚后,小亚生下女儿,住进了“胖有理”家。渐渐地,婆媳之间生了嫌隙。在“胖有理”的怂恿下,小军出去打工一直不回家,小亚心灰意冷提出离婚,这对昔日恋人结婚不到三年,便输给了一地鸡毛。

不讲理的“胖有理”把一切记恨在我妈妈头上,见了面就讨要当年说媒的2000元。当着众人的面,我妈一气之下把钱退了回去,“胖有理”才扬长而去。目睹这番场景,我气呼呼地关了院子门:“不让你保媒还非要去,非要把脸丢尽吗?”

“我丢谁的脸了?我保媒光明正大,不偷不抢,咋就丢人了?”妈妈第一次用理直气壮的口吻反驳我。“还不够丢人吗?”我站起身。旁边的小木凳跟着翻了好几个跟头,“咚”的一声撞到墙上,发出一声闷响。妈妈不再说话。

那天回家后,我关上门连吃完饭都没出去,妈妈推门进来,看着我欲言又止,见我一副拒她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她叹了口气,放到我桌上一张银行卡:“这里有2万元,把学费和上学需要的东西都办了吧,不够我再想办法。”

9月,我拿着妈妈给的钱开启大学生涯。妈妈也在“媒婆”路上,越走越远。她时常发朋友圈,宣传她的保媒案例和信息。

外面的人做这一行,只要加上微信,就先收上50元牵线费。但我妈在群里发信息,大包大揽,不成功不收费,吸引了许多慕名来找她的人。

2019年8月,刚吃过午饭,妈妈在厨房洗刷,传来敲门声。我打开门,一位穿着时尚的漂亮女孩,十指涂着大红指甲油,踩着10厘米的恨天高问:“这是王婆家吗?”

“王婆”这称呼着实让我高兴不起来。没待我回话,我妈就笑嘻嘻把女孩引进了家。我转身回屋,半开着的门,恰好能看到客厅里的动静。

女孩坐下来,跷起二郎腿,拨弄着艳丽的指甲和我妈谈话。她说自己在市里开个美甲店,月入好几万,只可惜学历低,认识的都是底层人,只要我妈给她介绍个有车有房的大学生,彩礼拿到30万,她保证给我妈包个超大红包。

我妈做出请的姿态,笑着回她:“闺女,这件事我还真帮不了你,你还是去另想门路吧。”

女孩走后,妈妈在朋友圈发了这样一条信息:“我虽然是个媒婆,但骗人我不会,昧良心的事也不干。”那次,我忍不住给她点了个赞。

2020年疫情期间,学校不能线下开课,我有大把时间在家。恰好外婆来市里,因封控不能回家,和我们一起住。这天,妈妈不在家,外婆给我讲起妈妈以前的事。

妈妈和父亲是经人介绍认识的。父亲是一个民办教师,嫌我妈妈爱出风头。两人本就没啥共同语言,这段不合拍的婚姻只维持到我三岁,父亲就用一笔抚养费结束了和我们的关系。

“丫丫,你妈为了你吃苦受累都不怕,就怕你的不理解。她保媒咋了?不说媒,能养你吗?这个道理我都懂,你这个大学白念啦?”

外婆一番话,让我羞得无地自容。见我没吱声,她接着说:“那个老丁,你见过吧?他可是真喜欢你妈。可你妈担心你受委屈,就耽搁了自己。”

我心头一颤。回忆起中考前撞破老丁在家的一幕。那时候,我只知道老丁要我妈保媒,哪里想到他看上的是我妈。

思考良久,我悄悄翻查妈妈手机里老丁的号码,加他微信。可是,对方并没有回应。

母女和解

那段时间,很多线下工作无法开展,但妈妈的线上办公如火如荼。她有10多个联姻群,有小区群、广场舞姐妹群、超市和菜市场群、亲戚朋友和卖保险的群,还有老丁给她介绍的业务群……

只要手机嘀嘀响,妈妈就能快速和人聊起来。然后,她会拿出备用小本本,认真把求婚者的信息记录下来。

2022年3月,妈妈接到一单业务,冯先生和孙女士是彼此的初恋,但在彩礼上,双方家长不好意思直接谈,找我妈妈当中间人。

本来挺顺利的事,8万彩礼也谈妥了,却因孙女士意外怀孕,两家产生分歧。冯先生的妈妈变了卦,想把彩礼压一半。

这事她没好意思找我妈妈,直接把孙女士叫到家里,做了一桌好菜款待她。饭后她拉着孙女士的手:“小孙,反正彩礼也是在你手里转一圈,到头来你还是拿回来。不如咱们直接省掉这个环节,你看行不行?”

孙女士听罢,笑笑走了。不久,孙女士悄悄打了胎。冯妈妈知道后,觉得这样的儿媳不能要,将来无法驾驭,劝说儿子和孙女士分手。

这天,妈妈愁眉不展地拉着我的手:“闺女,帮妈一个忙。你和小孙小冯年龄差不多,有共同语言。你和他们聊聊,看看他俩是咋想的,不能眼看着这么好的一对,就这样分了手。”

我犹豫了一下,同意帮忙,但不敢打包票,妈妈听后一个劲儿点头。我拿过妈妈的手机,发现她在群里昵称是“王婆说媒”,微信头像鲜艳靓丽,头上别着大红花,身着长绿裙。可是,在我的同学群里,她用的微信账号一身正装,规规矩矩。

征得孙女士同意,我给她打了视频电话。她躺在床上,说自己不在乎彩礼多少,在乎的是未来婆家对她的态度。我能感觉到孙女士的伤心和无助。

“你们好了这么多年,舍得放手吗?”我为她感到遗憾。孙女士态度很坚决:“没什么可惜的,一次未婚先孕,让我认清一个男人也不错。”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只好让她多想想,匆匆挂了电话。

那一段日子,冯先生久久不露面。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他被疫情击倒了。

病好后,冯先生跑到孙女士家反复检讨,对孙女士嘘寒问暖。妈妈也对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她三思,说一个人遇到真爱不容易,不能因为一时冲动让自己后悔终生。

孙女士这才吞吞吐吐,说其实打掉胎儿还有另一层原因,她之前吃过一些药,不确定胎儿是否健康,所以干脆流掉了。

得知孙女士的顾虑,妈妈又去做冯母的工作。冯母看儿子态度坚决,只好就坡下驴,说彩礼这事自己欠考虑,将来不插手儿子的婚事。

俩人重修于好,于2023年3月12日举行了一场草坪婚礼。婚礼当天,作为证婚人,我和妈妈坐在新郎新娘父母的中间。妈妈穿着一身酱红色套裙,高兴得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块儿。

以前,我总觉得线下说媒就是赤裸裸地把两个人的信息拿到“婚恋市场”进行“情感交易”。这使个体变得“商品化”,不像是谈情说爱,而像是商务谈判。但跟着妈妈说媒,我逐渐意识到,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大家需要借由各种形式的“牵线搭桥”来寻找理想中的另一半。相比较婚恋平台的市场化、数据化,妈妈的“保媒”更有温度与亲和力,也更让人踏实。

我问妈这么多年,促成了多少对,她想了想,伸出三个手指头。“300?妈,你这么厉害呀,都成市里的名人了!”母亲嗔笑:“啥名人不名人的,我只知道老话说得好,‘千里姻缘一线牵’,就当是积德行善了。”

想到妈妈年过50岁,拉线保媒至少成就了三百对,却唯独亏了她自己,我鼻子有点发酸。

几天后,一个晚上,我的手机嘀嗒一声,是老丁发来的消息。他告诉我,这几年,他先后失去双亲,才从痛苦中缓过来。

我马上敲下这句话,发送出去:“叔,这次我来给你和我妈当王婆。”

编辑/王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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