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共舞:离婚老夫妇困在失女的劫难里

作者: 栗顺

认识病人老魏的前妻戴红珍后,护士宋倩发现,红珍阿姨一直无法接受女儿的离开,总认为是自己害死了女儿。为此,她把自己封锁起来,直到老魏去世……

临终病房来了一位爷叔

我叫宋倩,上海人,曾经在上海浦东一家医院做过5年护士,后来由于种种原因,跳槽到上海嘉定区一家民办医疗机构任职。

除了与其他医院相同的医疗模式,这里还储备了养老院护理项目,可以称为养老院,也可以说是临终关怀医院。

许多老人因为疾病导致失能,生活无法自理后,从普通医院出院就会被直接送来这里,一直住到离开人世的那天。

那天,66岁的老魏因恶性肿瘤入院。他精神抖擞走进病房,一头油光发亮的三七开发型,让我们感到有些意外。在这里工作三年,见惯了病房里垂死挣扎的各种人,像他这样健康走进来的病人,并不多见。

入院第一天,老魏没有家属陪同,住院手续都是我协助他办理的。老魏没有家室,他与护工开玩笑说自己是黄金单身汉,外面想追他的老阿姨多得可以从浦东排队到浦西。

自从老魏来了之后,我发现死气沉沉的病房多了些许生气。老头跟谁都能自然熟噶上几句讪胡(聊天),就连我晚上值班他也会捧着茶杯,来护士站跟我们噶“山海经”。

得知我是医学院毕业,老魏很好奇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做护士,他说这里的医护人员像赤脚医生,不正宗。我也寻他开心:“侬(你)那么多女人追,为啥不挑一个成家呢?这样就不用来这种地方唻。”

老魏喝一口茶,感叹道:“女人嘛,心里有一个就可以了。”我一时有点诧异,这爷叔莫非还是个情种?

不久后,老魏病床前终于出现了一个人。

那天我走进病房,一眼就看到老魏身边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从他穿的黑色夹克衫和矮胖背影看,我猜可能是老魏的朋友。

我在为旁边患者打点滴时,老魏发出一声怪异的作呕声,我转过头,见他把一碗东西放回床头柜,说:“算了,叫侬不要去弄什么,侬又不会的,这汤侬加什么了?味道哪能噶(这么)怪。”

探视的爷叔淡淡然的样子,也不生气也不争辩,不慌不忙地收完碗,这才开了腔:“营养一样的,侬晚些时候再吃点吧。”他一开口,我正在找血管的手差点插偏——居然是女声。

可他黑黝黝胖墩墩的脸型,配着男款利落的短发,看起来的确是一位老爷叔。

从那之后,那位爷叔几乎每天来探望老魏。老魏向我们介绍说是老朋友,不过他从不跟医护人员说话,陪老魏时他也是呆呆坐在那里。

护工阿姨跟我们八卦,说那个人一来,老魏和他大眼瞪小眼,感觉在用眼睛绣花。

在科室偶尔谈论起老魏,我们也怀疑他们两个会不会是男同。直到我在洗手间遇到那位爷叔,她可能看出了我的吃惊,便先开口:“都以为唔是老头子,上厕所闹过很多笑话。”

在她说话时,我仔细看她,才发现她的眉眼间确实有女性的柔美。

她告诉我,她叫戴红珍,是老魏前妻。我瞪大了眼睛。戴红珍轻描淡写地说:“你们就当唔是他的朋友吧,本来也就是这样。”

认识红珍阿姨以后,我更加关注她和老魏。红珍阿姨偶尔也会和我打招呼。老魏可能察觉到我和她已经认识,那天我给老魏送药,红珍阿姨不在,他主动问我:“小宋,侬应该晓得红珍是唔前妻了瓦?”

得到我肯定的答复,他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等了半晌,他说:“她这个人一个人生活不来塞(不行)的,啥都不会,所以唔一直在想啊,要不要给她找个老头照顾她,这样唔走了,也好放心。”

老魏很少流露出惆怅,跟刚来那会儿黄金单身汉形象略有不符。这让我想起他刚来那会说“心里有一个”的女人,料想应该就是红珍阿姨了。

略带着一丝疑惑,我问老魏既然跟红珍阿姨还有感情,为啥不复婚。

老魏还是笑笑:“唔日子都快差不多了,复啥呀。都怪年轻那会懂事太晚,红珍小姑娘的时候也蛮漂亮的,当初要不嫁给唔,她也不至于现在成了孤家寡人。”

他躺在病床上,跟我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了不少与红珍阿姨的过往。

有故事的离婚老夫妇

老魏和红珍原本有一个女儿,当时也是一个幸福美满的三口之家。在他们女儿8岁那年,红珍骑着自行车载女儿出去玩的时候,发生了意外车祸,孩子被卷入车轮下,当场身亡。

自从女儿死后,红珍一直无法接受,总认为是自己害死了她。

老魏同样承受着失去爱女的巨大悲痛,但他选择了逃避,他不想面对红珍阿姨整天将自己封闭起来的样子,感觉生活黑暗得看不到尽头。于是他成天在外吃喝玩乐、泡舞厅,在玩乐里沉沦。

最终,还是走到离婚这一步。离婚后,红珍阿姨剪短了头发,衣着也越来越简朴。

“她就是在惩罚自己。琳琳没了,好像带走了她的魂,如果那时候唔能陪着她走出来,可能她就不会变成今朝这地步,可是……唔自己也感到没有一点希望。”老魏低垂着头,陷入回忆。

入院一个月后,老魏病情迅速恶化,夜里要打止痛剂才能入睡片刻。

院内除了基本急救措施和一般药物维持外,没有专治的医疗。戴红珍很着急,找住院医师希望能为老魏做检查,并要求制定治疗方案。

李医生向来直言快语,回应道:“你还是想办法转院吧,这里不具备专业治疗,来这里的病人,也就是多活一天是一天。”

少言寡语的红珍阿姨不再说什么,她回到病房想跟老魏商量转院,可老魏嬉皮笑脸地拿出手机给她看:“这个人侬觉得哪能(怎么样)?唔帮侬约伊(我帮你约他)出来碰碰头,好瓦?”

手机上是一个老头的照片,红珍阿姨突然反应过来,老魏是要给她介绍对象。她怒了:“脑子瓦特了侬(你脑子坏了)?吃饱了撑的!”说完铁青着脸就离开了病房。

后来,红珍阿姨告诉我,来医院前,她就发现老魏经常去相亲角,当时还以为是老魏想找对象……

我明白老魏对红珍的用心良苦,就像红珍仍然渴望老魏有活下去的希望。他们两个因为失去女儿,互相都在自责和痛苦中轮回,无法面对彼此。

后来老魏没再提及帮红珍阿姨相亲的事,红珍阿姨也像事情没发生过一样,照旧每天在病房里陪伴他。

不过,红珍阿姨瞒着老魏,一心仍想去趟肿瘤医院,替老魏寻找最后的希望。她特意找我询问如何预约专家号,以及前往乘坐地铁的线路。可我描述了半天,她好像与世隔绝过一样,对任何事都不太明白,最后我直接带她去了一趟肿瘤医院。

可惜,老天并未眷顾老魏。肿瘤医院的医生看过老魏的所有检查报告后,建议保守治疗反而有利。红珍阿姨嘴上说着“哦哦、晓得了、晓得了”,起身时却好似脚软差点没站稳。我一把扶住她,她又客气地拒绝,说自己没事。

回来的路上,红珍阿姨很平静,自言自语般说着:“这下子好死心了,也只好这样唻。”

“侬不要多想,爷叔他心态好,不会那么快被打垮的。”

“嗯,是呃。”

她又那样埋头走着,似乎总是尽力压抑和隐藏着情绪。这个胖胖的女人,让我有些心疼。

老魏病重以后,红珍阿姨仍时常搀扶他下床活动。有时两个人在走廊上静静地晒太阳,有时会在长长的走廊闲适地散步。

那天老魏看起来精神很不错,硬是拉着红珍阿姨陪他跳舞,红珍阿姨羞涩地往后闪躲。

“有啥难为情的?唔教侬,跳舞可以减肥,侬就是太胖,所以有三高。”

“来呀,跳一次嘛……”

最终,红珍阿姨不知是被老魏说服了,还是意识到不想留下遗憾,将手伸向了老魏。一个舞步不轻快,但耐心十足地教带;另一个慌乱地跟着舞步,又小心翼翼怕踩到对方的脚。

我举着手机不停按快门,想为他们留下一点美好的瞬间。这段舞,终究成了老魏与红珍阿姨人生最后的共舞。一个月后,老魏走了。

医院里本来就有搞“一条龙”的殡葬人员蹲点,他们一听说病房里有人去世,就迫不及待来拉生意。红珍阿姨没有比价,也没有讲价就直接答应了。

等那些人给老魏整理遗容、换衣的时候,红珍阿姨既没帮忙,也没哭,站在一旁像守着一位已故的老友。

被女儿的离世困在原地

那晚,我陪着红珍阿姨把老魏送上殡仪馆的灵车。得知老魏的追悼会在后天举行,他们两边也没什么亲戚朋友,我决定作为朋友去送送他,也好陪陪红珍阿姨。

红珍阿姨作为老魏的前妻,同时也是老魏唯一的亲人,按照她的要求,老魏的葬礼一切从简,她说:“只想平平静静地送别他。”

老魏的墓地位于浦东一处墓园,他们的女儿也安葬在那里。老魏之前交代过,死后要和女儿葬在一起。

安葬时,红珍阿姨蹲在女儿的墓碑前,用干净的布一遍遍擦拭着碑上的遗像,不断轻唤着女儿的名字:“爸爸去陪侬了,你们俩以后要互相照顾哦,琳琳……”遗像上的女童浓眉大眼,长得很像老魏。

老魏离世后,我几乎每天给红珍阿姨发微信,担心她一个人会太难受,想陪她嘎讪胡缓解心情。聊天语音中的她,听起来挺无所谓,感觉挺看得开的。

可没过多久,一天晚上她突然给我打来电话,声音微弱地唤我:“小宋……唔煤气中毒唻,侬快来救救唔……”之后就没了声音。

我拿了车钥匙就往外冲,因为知道她家住址,途中,我报了警,并说明对方是独居老人,没有钥匙开门。警方很快就与消防人员一同到场,然后拆门而入。

一打开门,刺鼻的煤气味扑面而来,红珍阿姨躺在沙发上昏迷了。消防人员连忙关闭煤气总阀,再合力将她抬出门。

到了楼下,她似乎逐渐有了意识。医护人员将红珍阿姨抬上救护车,很快将她送进医院高压氧舱,所幸未造成严重后果。

据红珍阿姨描述,她在煮东西时疏忽了,炉火被溢灭后造成煤气泄漏。她当时感到晕晕乎乎,意识到不对劲,努力拨通了我的电话。

在红珍阿姨住院的一周里,我一休假就去医院看望她。虽然她总是很客气叫我别去,不愿给我添麻烦,可一见到我,她其实特别开心。

接她出院回到家,我仍心有余悸,专门去她家厨房查看煤气管道:“阿姨,改天唔帮侬联系煤气公司,让他们来做个大检查,最好再装个什么煤气警报器,唔去网上找找。”

她慢慢走过来:“不用检查的,老魏走之前来换过了,煤气管、灶头、淋浴器都是新的。那天……唔其实没忘了关火。”

我一愣:“个哪能会(那怎么会)?”她沉默后说:“唔故意开呃(的),唔想寻他们爷俩去。”

我呆怔在原地,红珍阿姨扭头哽咽,像在隐忍。我看着她,等她自愿向我敞开心扉:“那时候老魏很顾家的,唔只管上下班,家里买菜做饭照顾女儿都是他,后来琳琳没了,他才变了,唔从来不怪他。”

红珍阿姨说离婚以后,老魏曾提过复婚,但被她拒绝了。她想让老魏再找个女人成家,重新生个孩子。

老魏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照料她的生活起居,知道她有高血压、糖尿病,定期去医院给她配药。很多人传老魏外面女人多,不过她清楚,他就是热心肠,爱交朋友而已。

老魏被查出癌症,并没有告诉红珍阿姨。那段时间,他每天去她家,更换了家里所有的老电器,还把每个月去医院配药的流程,给她写了好几张纸条。

“直到他帮唔(给我)打电话,说要把存折改唔的名字,房产证也要过户给唔,他才说只有三个月了……”红珍阿姨说着说着,毫不掩饰地大哭起来。我抱着她,心里也特别难受。

我曾以为她看淡了一切,没承想,她自始至终都被女儿的离世困在原地。

哭痛快后,她擦了擦眼泪,看着我说:“小宋,是侬救了唔,让唔重新活了过来。那天昏迷的时候,唔看到老魏牵着琳琳走到唔面前,跟唔讲‘阿拉(我们)很好,侬也要好好地活着,伐要(不要)牵挂阿拉’,两个人笑眯眯地走了。唔一下子就清醒了,才给侬打电话……”

后来,我与红珍阿姨成为忘年交。

这两年,我目睹她如何打开封闭的自己,并且逐渐走出家门,重新融入这个社会。如今她的微信朋友圈也越来越丰富多彩,还学会做烘焙、各种美食。

现在只要做了什么好吃的,她就会给我打电话:“宋啊,唔跟人学会包饺子唻,周六侬休息对瓦?你们一家三口来阿姨家吃饺子!”

编辑/徐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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