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驾遇见“妈”:认亲乌龙深藏功与名
作者: 悄月白作为代驾,我遇到过无数人,但有一个大哥,我始终不会忘记。见面的第一天,他就带我去了他妈妈的坟地;第二次相见,他要我做他妈妈的儿子……
代驾到坟地
我叫马冲,是个代驾。有天晚上11点多,我接了一个大订单,到郊区一百多块钱。下单的顾客是个又高又大的壮汉,头发很长,宽宽的额头,右上角有个手掌大小的青色胎记。
到了目的地,大哥还让我继续开,沿途慢慢没了路灯。10多分钟后到了野外,亮白的灯光照出去,前面一片乌泱泱的坟头齐齐泛着白光,五颜六色花圈上的纸花晃晃悠悠,我后背一片哇凉,小风一吹,鸡皮疙瘩起来了。
“下车,帮我搬东西。”大哥打开后备厢,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没有点燃。
我接过大哥递给我的东西,借着车灯一看,是一个红色纸人,还有一摞厚厚的冥币。
大哥抱着一个绿色纸人摇摇晃晃走在前面,绿纸人随着他的脚步直冲我点头,我大气不敢喘地跟在后面。
大哥在一座坟前停下,“我到家了。”我一下子没拿稳,手里的假人和元宝直接掉在地上。
“别踩我二大爷。”大哥“噗”地一下吐掉烟头,手往我脚边伸。
“大哥,车钱……”我还没说完,大哥就“咚咚咚”地在坟前磕了几个头。
“妈,今天是七月初一,儿子又来陪你了,你喜欢热闹,我带来一个小兄弟……”话音刚落,大哥看向了我。
我脑袋一片空白,扭头就跑,身后大哥的声音混着呼啸的风声,已经听不清了。
等回到市里,我选了一个人最多灯最亮的店,喊了个朋友陪我吃烤串压惊。朋友拍着大腿笑:“你胆子真小,这估计啊,是逃单的。”
我决定以后晚上只做到11点。谁知道不久后,还是出了事。
一周后的晚上,我又接了个代驾订单,顾客是个年轻人,我把他送到小区里,他却不让我走,一口咬定我摸了他大腿,还让我掏两千块钱损失费。实在没辙,最后我只能报警解决。
这些经历实在算不上愉快,我决定还是白天开网约车拉活儿。
有一天,我刚出小区就看到一个老太太在门口的绿化带上坐着,像是不太舒服。我观察了一会儿,前面红绿灯处有监控,便过去查看老太太情况。
老太太脸色苍白,正举着手机,声音有气无力地说:“大熊,我心口疼,怎么也打不上车。”
我赶紧扶老太太到车后排坐,到了离小区最近的医院急诊科,医生竟然认识她。老太太叫黄翠花,跟我是同一个小区的,是个老病号,不但有心脏病,还是老年痴呆。
医生要给老太太看病,我想先出来,可老太太拽着我不撒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两个挤破的韭菜馅饺子:“大熊,先吃饭……”
我从小一碰韭菜就犯恶心,何况这饺子已经开膛破肚。
老太太举着饺子怼到我嘴边:“快吃。”
我只好硬着头皮,把饺子一股脑儿塞到嘴里。这两个饺子不知道放了多久,都酸了。
检查完,我哄着老太太拿来老年机,给通讯录里唯一的联系人“1”拨出去,告知了情况。
老太太输完一瓶药后,一个魁梧的男人抱着脸盆、毛巾等一堆东西出现在门口。
“妈,你没事吧?”他把盆子扔在地上,上前抓住老太太的手。
我抬头一看,竟然是那天要我送他去坟地的壮汉哥。妈?他妈不是死了吗?我瞪着眼睛,不自觉地退了几步。
大熊给老太太后背垫了个枕头,老太太眼里突然有了神采,抬起打针的手,摸了摸大熊的胖脸:“我儿子又瘦了。”
话音未落,她开始左右寻找,最后从左边裤子口袋里掏出个灰不灰黄不黄,发霉了一样的东西。大熊接过来,看也没看,直接塞进嘴里,笑着咽下去,完了还吧嗒两下嘴,“妈,你包的韭菜饺子就是香。”
我想起刚才嘴里的味道,胃里一阵恶心。大熊扭头跟我握手道谢,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嘀咕道:“怎么有点面熟?”
“我给你代驾过,七月初一。”我凑过去,压低声音问他,“你几个妈?你妈不是死了吗?”
大熊瞬间拉下脸:“我就这一个妈。”
“那天晚上,我不是送你到坟……”我还没说完,就被推了出来。
大熊黑着脸关上病房门:“胡说八道什么,我妈好好的。”
得,又遇到一个怪人。出了门诊楼,我想起忘了找大熊要上次的钱,就连这次来医院的钱也没要。
正想回头,脚下的台阶没看清,直接踩空两层——脚崴了,我咧着嘴忍痛去了外科。
那天晚上,有个叫“花开富贵”的人加我微信,打了语音电话过来,“兄弟,我是大熊,今天抱歉了,你有没有时间?我请你吃个饭。”
被迫认个妈
大熊约的地方是一家露天烧烤。我刚一瘸一拐地出现,他就迎上来递给我一支烟,满脸堆笑:“兄弟不好意思,今天在医院委屈你了。”
大熊拉开椅子让我坐下,跟我解释了来龙去脉。
原来,大熊小时候被拐卖过,坟地里埋的是他的养母,长大后被老太太,也就是今天被我送去医院的黄翠花寻回。现在老太太年纪大了,他不想再提过去的伤心事,所以今天制止了我。
大熊主动结清了那天代驾的费用,我吃完饭就要走,被他叫住了。
“等等……我,我想让你给我妈当几天儿子。”大熊说自己是个货车司机,老太太经常住院,他手里不宽裕,想出趟车,去广西和云南,来回6天,让我帮忙照顾一下老人。
“怎么不找护工?”我对他起了防备。
大熊蔫头巴脑地收回烟,“之前我也找过护工,可老太太舍不得花钱,一请护工就出院。今天她不是把你认错了嘛,所以我想……”
我没照顾过老人,万一出事我承担不起。大熊塞我手里1000块钱,拍着胸口说:“我妈啥情况我清楚,肯定不会讹人,我可以写保证书。”
“行吧,不过酸饺子我可不吃了。”
我和大熊同时笑起来。我又问他:“老太太为什么对饺子这么执着,还总能变出来。”
大熊吐出一个烟圈,抬头看了看夜空。原来他小时候跟着养母流浪,冬天总是冻手冻脚冻耳朵,后来被寻回,老太太非说是因为冬至没吃到饺子才会这样,而他又喜欢吃韭菜馅的,所以经常给他包韭菜饺子。
大熊笑着说:“有时候她犯病找不到饺子就会着急,所以我经常在她口袋里塞几个,保证她随时拿,随时有。有一次我没空包,就从冰箱里拿了一小块生面塞老太太口袋里,谁知那块面是个老面,越发越大,老太太就不停地让我吃,面又酸又软还粘牙,而且总吃不完。后来我消化不良,硬是拉了五天肚子……”
第二天一早,我给脚脖子贴上膏药就去医院了,大熊知道我没照顾过老人,不太放心,所以推迟了出车时间,让我跟着适应半天。
那天,老太太很清醒,不但没有把我认错,还请我吃香蕉,嘀嘀咕咕地跟我聊天:“大熊40岁了还没成家,我身体不好,万一哪天走了,他就孤苦伶仃在世上,怎么办呢?”
我咬下一口香蕉,拍拍她的手:“怎么孤苦伶仃,他有朋友,我就是啊。”
“要不你们磕头结拜吧。”老太太突然抓着我的手臂,拧得我的肉都疼了。
香蕉卡在我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大熊在旁边点头,老太太又抓着我不放,我只好同意。
医院里人来人往,在哪里磕头都不合适,老太太让我们俩鞠躬。众目睽睽之下,我和大熊就像两口子,互相弯腰行礼。
大熊走前给了我一支眉笔,让我画个青色胎记,又给我两张纸,上头都是老太太的生活习惯,还不忘嘱咐同病房的人保守秘密才离开。
好在相处半天都没什么事儿,我放松了警惕,想去趟厕所。结果,等我回来,老太太不见了,隔壁床的阿姨睡着了,也没看见。
我赶紧到处找,半小时后,产科护士来电话,说有个老太太可能是我要找的人。
顾不上腿疼,我一蹦一蹦地去了产科。老太太果然在,她正拉着一个40多岁的大姐坐在大厅里聊天。
老太太指着我说:“姑娘,我儿子开大车,一个月能赚1万多,会做饭,你要是嫁给他……”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我到处找你。”我按下老太太的胳膊。
老太太抓着我的手,往大姐跟前凑:“这是我儿子大熊,你们俩挺合适。”
“那可不成,阿姨,我怀孕5个月了,来保胎的。”大姐又看向我,指了指她的病历本。
我尴尬死了,连忙弯下腰哄老太太:“妈,我想吃韭菜水饺了,你还有吗?”老太太一摸口袋:“坏了,丢了,我得去找。”
我顺势领着老太太出门,迅速逃离产科。出了产科是一条长廊,老太太扭身看了看我,笑眯眯冲我招手。我低头把耳朵伸过去,她在我耳朵旁边嘀咕:“你是不是故意带我出来?”
我点头,还以为老太太清醒过来了。
“你怕她抢你水饺吃,对不对,我早就看出来了。”老太太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发黑的水饺,她高高举着水饺,抿着嘴巴,一脸骄傲。
我深呼吸一下,接过水饺,艰难地嚼了两下:“就没有猪肉馅的吗?”老太太似乎没有听见,见我吃完,她满意地笑了。
深藏功与名
第五天下午,大熊提前回来了。他打了一盆水给老太太洗脸、洗头、洗脚,最后掏出五六把指甲刀,仔仔细细地给老太太剪指甲。
我问大熊怎么有这么多指甲刀,大熊说老太太指甲硬,有的指甲刀钝,容易弄疼老太太。
那天离开,大熊给了我一千块钱,我塞了五张在老太太兜里,拿走了他送我的鲜花饼。
我又开始代驾和网约车的工作。后来搬家,我不再和大熊一个小区,见面少了很多。
11月的一天,大熊打电话说老太太不怎么认人了,情况不太好。晚上我去他家看老太太,刚开始聊几句还挺好,没一会儿,她就突然往后退了几步,举起面前的塑料凳子,颤巍巍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们这帮小偷,还我儿子!”
老太太跪倒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向我们张开手臂:“你们卖我吧,我什么都能干。”
大熊眼里含泪,往前几步蹲下,扶着老太太的手:“妈,我是大熊,我长大了,你看看我,我喜欢吃韭菜饺子,你忘了?”
老太太缩回手,在客厅来来回回找大熊。走了几遭后,突然把暖瓶丢向我们:“还我大熊。”
我离门口近,躲得快,大熊右胳膊和右大腿被烫到了。我要送他去医院,可他坚决先等老太太睡着才肯走。
从医院回来,大熊睡不着,让我去冰箱拿瓶啤酒。我打开冰箱门,入目是满满当当的水饺,冷冻区有生的,保鲜区有熟的,哗地一下掉下来两包,砸了我的脚。
“老太太一有空就包水饺,别说冰箱,浴缸里都是,老太太把浴缸当成蒸锅了。”大熊笑了,黑脸白牙,好像忘记了疼痛。
12月的一天,晚上11点多,我正拉着一个醉鬼出车,路上突然接到大熊的电话。一接通就是他的哭声:“我妈走了,明天你能不能帮我拉点丧葬用品,人家的车都不肯拉。”
我手脚不自觉地一紧。第二天一早,我先去洗车,老太太爱干净,我要干干净净地送她。
到墓地后,大熊已经和几个亲戚朋友等在那里了。几天没见,大熊瘦了很多,沙哑的声音好像嗓子撕裂开一样:“兄弟,咱妈走了。”
我紧紧抱住大熊,说不出话。
墓穴已经挖好了,一个老头先让大熊跳到墓穴净宅,起身时大熊浑身沾染了很多黄土,老头点点头:“这是老太太给儿子的福气。”
仪式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但我发现老太太的墓碑上竟然没有刻大熊的名字。
过了一阵子,我跟大熊一起去给老太太上坟,问起这件事,大熊低着头点香烛:“你还记得我们头一回见面的那座坟吗?”
我当然记得,那是他养母的坟。大熊接着说:“我被拐卖的时候生病了,养母怕我死在人贩子手里,把我买回家,当亲生儿子照顾。但我养父爱赌,欠了赌债,打算卖了我还债。”
后来养母带着大熊逃走,但一个单身女人带着一个孩子,还要躲债主,十分危险。为了安全,养母经常带他睡坟地。
在坟地住了两年后,养母在一个亲戚的帮助下来到另一个县。大熊18岁那年,隔壁村黄翠花寻子,因为胎记认回了他。
养母舍不得大熊,但还是送他回到了黄翠花身边。8年前,养母去世,每月初一和十五他就去坟地住,陪养母唠嗑。
“但是,这跟你不刻名字有什么关系?”我还是有点糊涂。
大熊闷不吭声,蹲在坟前烧纸,“老太太是根据胎记认的我,可世界上有差不多胎记的人太多了,我偏偏不是她要找的那一个。”
我脑子乱乱的,“所以,黄翠花也不是你亲妈?那……”
大熊打断了我的话:“我已经不在乎亲妈到底在哪里,有两个妈,我已经够‘富贵’了。”
“去我家吃饺子吧。”烧完纸,大熊朝我发出邀请,“妈给你包了猪肉馅的。”
我愣了一下,忍着眼泪应了。
编辑/王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