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故宫下过雪
作者: 菜瓜近几年,杨硕常出差到各地历史文化名城参加学术会议和培训。每到一处,不管多忙,他都会拿着相机四处溜达,在犄角旮旯里捕捉一些又老又新的玩意儿。这是他的职业习惯。
不过,这个职业习惯,到了北京就失效。他到北京参加了好几次会议和培训,除了学习和工作安排,从不出酒店。北京城,大概是箍在他心尖上的紧箍咒。
又来北京参加文博会。上午开完会,杨硕竟心血来潮,打算去会场附近的文创展看看。
一进会场,各种新奇的国潮风文创产品就吸引了他。他端着手机在各大展台前一路拍拍拍。取景框里闪进一款造型独特的钟表,随着钟表入画的,还有一张熟悉的侧脸。
是许青云。手机缓缓落下,两双眼睛就那样怔怔地看向了对方。许青云身旁的易拉宝上,印着的那行字,硬生生闯进了杨硕的眼里:“钟表,可以回到起点,可是人们永远回不到昨天。”
记忆瞬间被调回到十年前。十八岁的冬天,杨硕从南京出发,坐上凌晨的列车一路北上。因为许青云跟他说,北京一下雪,故宫变成了紫禁城,她想穿越到紫禁城。
杨硕和许青云是高中同学,湖北大山里的小镇做题家,一对老冤家。高中三年,每逢大考,许青云就被杨硕压一头。高考结束的当晚,班级散伙饭局上,许青云问杨硕打算去哪个城市报什么专业。杨硕说:“去南京,学考古。”许青云笑话他:“天才少年干吗要去那么老的城市学‘挖坟’?我们美少女战士就不一样,要去最摩登的城市学最时兴的专业。”
杨硕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时间是相对的,古老与摩登也是相对的……”一看这架势,杨硕又要滔滔不绝了。许青云举起啤酒罐跟他的碰了碰,说:“知道了,大学霸。”
夏末,老火车站,两列相向而行的列车先后停靠在站台两侧,一辆东去,一辆北上。杨硕看着站在北上列车前的许青云,调侃道:“美少女战士,你怎么也去了那么老的城市?”许青云仰着下巴嘚瑟道:“北京城比南京城年轻几千岁呢。”杨硕被逗乐了:“你不会为了压我一头,专门跑去查资料了吧?”许青云犟嘴:“时间是相对的,古老与摩登也是相对的,北京城古老,也就意味着它年轻。再见,老同学!”
很快,冬天到了,杨硕收到了许青云的邀约:“你不是学考古吗?回紫禁城走一趟?”
他们穿着大棉袄厚棉裤,顶着风雨挂着鼻涕泡在故宫逛了大半天。下午,风停雪住,杨硕正好带着许青云来到了奉先殿。前殿三大钟稳稳坐落在那里,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钟表,可以回到起点,可人们永远回不到昨天。”杨硕一字一句地念着展馆前言的文字。宫墙上挂着的大半颗毛茸茸的太阳,温吞吞的光线穿过回廊洒进殿内。
许青云正恍神呢,一缕青烟在眼前升起。杨硕的手心正托着一只黄铜色小圆盘,圆盘里有五瓣梅花,花瓣各绕着一盘香,香已被点燃。“这是我仿制的香篆钟。物理学家说时间是人类的幻觉,它并不存在。可你看这些文物,它们就是时间存在的痕迹啊。就像爱,很缥缈,可我们能一起去经历,留下它存在的痕迹。”
许青云看到了时间,看到了杨硕的心,还看到了朝他们跑来的工作人员:“馆内严禁烟火,请立即掐灭!”她拉起杨硕就往殿外狂奔……
“你一个搞考古的,不知道博物馆严禁烟火吗?”浪漫的表白变成了一场喜剧,许青云坐在火锅前,一脸嫌弃地看着傻笑的杨硕。
北上,南下;南下,北上。列车呜呜向前,时间和空间,一次次被穿越,毫无阻挡。可甜甜的恋爱才谈了两年,许青云就开始了忙碌的实习生活,杨硕则终日跟着导师去山里“挖坟”。
金融人有见不完的客户,去不完的酒会,看不完的文件和数据。许青云的工作和生活一团糟。杨硕在深山老林里出不来。好不容易完成阶段性的工作,到开阔地带找到了手机信号,许青云发来的最新消息早已变成旧闻。
“挖坟”一结束,杨硕就去了北京。火锅冒着水汽,他举着手机,小心翼翼地翻着相册给许青云看他的工作碎片——他举起坏掉的洛阳铲,丧成了囧字脸;他跌进坑里,摔得屁股朝天;他挖出来一窝陶瓷猪,脸都笑烂了……许青云白眼一翻:“你求原谅的方式还真幽默!”
火锅咕嘟咕嘟,杨硕赔着笑脸告饶:“除了我们团队和附近村民,你可是第一个看到这群小猪的人。从考古出土的猪骨遗存表明,新石器时代,我们就开始驯养猪这个物种了……”
杨硕摸出他复制的陶瓷小猪,一脸虔诚地问她:“你不觉得,这些小猪穿过千年来到我们面前,是时间给予的极致浪漫吗?”许青云差点被自己气死,她居然认同了他的观点,甚至觉得他刚刚在闪闪发光。
毕业在即,杨硕想回老家的博物馆。许青云没有阻拦。她想着,年轻人在老家肯定待不住,没多久他就会来北京。北京城是犄角旮旯里都藏着他感兴趣的玩意儿,更何况这里还有他们两个人的足迹和最美好的回忆。
许青云留在了北京,进了一家私募基金。她租住在城中村,每天打扮得人模人样的,出入高档写字楼、酒店,建人脉拉投资。杨硕还是那样,时常失联,一失联就是十天半个月。
摩擦,开始多起来。杨硕不理解,许青云住在城中村,却贷款买奢侈品,每天装有钱人不累吗?许青云质问他,北京有那么多博物馆文化馆艺术馆,为什么要回老家的小博物馆?
香篆钟燃完一盘再换一盘,从头开始,青烟依旧,可感情不会。杨硕有种不祥的预感。这年圣诞节前夕,他承诺许青云来北京陪她过节。“老家一下雪,我就会想起十八岁那年的冬天,我们在钟表馆被管理员教训,你拉着我转身就往外跑。其实有个秘密,我一直没告诉你,我DIY的香篆钟,不需要明火就能起烟。”
视频那头,许青云抬起头,眯了眯眼睛,说:“是吗?对了,你哪天到?记得提前跟我说,我好安排行程。”“好。”杨硕盯着电脑,看着领导发来的最新邮件,沉默了很久。
平安夜前一天,杨硕给许青云打电话:“领导安排我去国外交流学习,马上就要飞。”许青云说了句恭喜,就再也没有只言片语给到他。
杨硕这边的太阳刚刚升起,许青云那边已是深夜。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年,杨硕终于回来了。他们在机场匆匆相见,又匆匆分别。
转眼又到了仲夏,杨硕和许青云约好了,七夕这天去故宫转转,故地重游。
他早早安排好工作,背着他准备了许久的礼物,坐大巴转到城东高铁站,高清电子屏屏幕大,显示清晰,他远远地就看到自己那趟高铁正在检票。
十八岁时,这里还是老火车站,电子屏像素不够,时刻表总是糊成红红绿绿的色块。候车厅很小,连椅子都没几张,地面还是水泥的。时间真锋利,任性地雕刻着一切。
杨硕拍拍背包,这里面存着他的时间。那是一只微缩版大明灯漏,只是它没有装水,装的是家乡的土壤,种着一株小橘树苗。他想在钟表馆将“橘树钟”送给许青云。
高铁从武汉出发,穿过江汉平原,华北平原,抵达北京。杨硕护着背包,辗转来到故宫,径直去了钟表馆。钟表馆里,前殿三大钟依然伫立在那里,杨硕在游客里看到了许青云,她跟一个衣着光鲜的男人在亲切地交谈着什么。杨硕没有声张,转身就离开了。
那年秋天,许青云回了一趟老家。她爸爸住院了,妈妈一个人忙不过来,她回家帮忙。杨硕去探望时,正式向许青云提出分手。许青云什么都没说,冲他挥挥手,回了病房。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多年未见,再次相遇,许青云很想问杨硕,那年七夕他为什么失约?可最终,她没问出口。杨硕也不准备告诉她,其实那天他来了。
杨硕提议再去钟表馆逛逛。钟表馆里,那些钟表还在坚持不懈地往前走着。他们都记得,十八岁那年冬天,北京初雪,故宫被大雪覆盖,一夜之间变回紫禁城。他们一路游览,逛到了钟表馆,少男少女间那层窗户纸,在一个恰好的时间点,被展览馆那句话捅破:“钟表,可以回到起点,可人们永远回不到昨天。”
编辑/张亚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