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妇妈妈60岁南漂做群演
作者: 木糖醇
我叫周浩,江西省赣州市人。2016年母亲老年南漂,到广州帮我带孩子。
被迫迁徙后,母亲找到了自己新的人生目标。
老年南漂,母亲难以适应
“等会大家往前跑,跟着人群,不要跑太快也不要掉队,还有眼睛要往前看,不要回头看摄像头,不要左顾右盼,不要交头接耳。”
工作人员一遍遍地交代着拍戏的要求。
虽然这二十多位老太太没有一句台词,甚至摄像机拍不到她们的正脸,但工作人员还是不放心,毕竟,年纪在那里。
母亲春梅混杂在人群中间,紧张地等待着导演的指令,她已经想好,只要导演一喊开始,她就先迈右脚摆左手。为了防止出错,她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动作。因为,在这之前,这一场戏已经NG了15次,母亲顺拐了8次。
这是快六十岁的母亲第一次拍戏。当群演,是母亲的新工作,也是她老年被迫迁徙后,好不容易与这个城市建立的联系。
我叫周浩,现年三十六岁,江西省赣州市人,2006年来到广州读大学。2010年大学毕业后,我留在广州工作,后定居于此。2015年8月底,妻子生下儿子闹闹,惊喜之余,照顾孩子的问题也令我们发愁,母亲主动提出到广州帮我们带孩子。
妻子产假结束前,母亲跟着我们来到广东,这是母亲第一次出省,一路奔波母亲也没有感觉到疲惫,望着车窗外高楼林立、车流不息,母亲感叹老家只有赶集时才有那么热闹。
开始新的生活,母亲新奇了好几天,各种不适的反应便接踵而至。
母亲觉得,广东买的米又贵又不好吃,蔬菜卖相不错但吃起来就和干草一样,远不如自己门口那一院子青菜。小区楼下的停车场入口很晚还在播报欢迎回家,习惯了老家夜晚的寂静,母亲趴在窗台看着不断进出的车辆,不理解城里人晚上为什么不休息,那些灯亮了整晚需要多少电费。
此前母亲听很多人说广东很大,有山有湖也有海,广州有个塔很高,潮州的瓷器很出名,深圳的房子很贵,东莞的电子产品很好。但到了广东,母亲发现那些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母亲生活的区域很小,她所熟悉的地方不过是小区周边两公里的范围。买菜可以去正门口的“钱大妈”“肉联邦”,拐角路口有一家超市肉菜傍晚五点半开始打八折,出门往左两个红绿灯有一个在建小学……
语言不通,加之在农村生活了大半辈子,母亲总害怕“别人城里人瞧不起咱”。母亲在广州基本没有什么社交圈子,除了每天在小区遛娃的几个外地婆婆,在这个偌大的城市,她谁都不认识。
很多时候,母亲都把自己关在家里,研究闹闹的辅食,或是教闹闹牙牙学语。日子久了,这一成不变的生活将她牢牢困住。
看着母亲萎靡不振的样子,我和妻子心里也急,生怕母亲心生退意。为了让母亲安心下来为我们带孩子,我们想着法子希望带她融入广州,每次休假,我们都尽量带母亲出去转转。
我们带着母亲去吃她喜欢的面食,去河源漂流,去增城摘荔枝,去深圳看海,去上下九逛街,去沙面看租界老房子,去剧院看音乐剧……带母亲体验以前没尝试过的东西,但效果并不理想。
一向要强的母亲出门总是觉得疲惫,每次到了景区就喊累,坐在出入口等待,音乐剧中途靠在不怎么舒服的椅子上也能睡着,那些没见过的可口佳肴也都浅尝辄止。
慢慢地,母亲的话越来越少,很多时候都是一个人皱着眉头坐在那里。这种情况在儿子闹闹上幼儿园后,更为明显。
2018年9月,闹闹顺利入园,他中午吃住在学校,母亲除了早晚接送,比以前更加空闲,只是这种空闲让她更加焦虑。
国庆节的一个晚上,一家人和往常一样吃饭,母亲突然很随意地说,她准备在广东找份工作。我和妻子面面相觑,难以置信地看向母亲,母亲继续夹菜低头吃饭,拒绝我们的眼神质问。
那天,母亲说了很长一段话,她说这三年对这里已经慢慢熟悉了,现在每天早上8点送孩子上学,然后买菜打扫卫生,一个人吃早饭,一个人吃午饭,下午4点接孩子放学,遛娃到6点,回家准备一家人的晚饭。这样的日子不辛苦,但没有盼头,回家的日期遥遥无期,可能还要3年,甚至更久,她不想再坐以待毙。
“你问问附近有没有工厂什么的?”母亲讪讪一笑。我疑惑地看着母亲,开玩笑地说:“你难道还想进厂打工不成?”母亲态度却很认真,她说:“老家门口不是开了一个玩具厂吗?以前没事的时候我会拿些配件回家组装,组装好多少能换些钱,广东这么多工厂,你问问有没有这种。”
拗不过她,我兜着母亲在附近转了几圈都没发现,母亲才打消这个念头。不过没过多久,母亲又有了新点子,她让妻子给她买来十字绣,得知2米左右的十字绣竟然要几千元,她戴起老花镜没日没夜地绣起来。
可母亲毕竟年龄大了,坐久了就腰酸背痛头昏眼花,即便母亲以前也做过针线活,但刺绣耗费的时间和精力仍远超预期,五颜六色的线条交织在一起让人眼花缭乱,勉强织完一张“马到成功”也没能卖出去,最后只能压箱底。
迷上“创业”,母亲主动出击
在一起遛娃的老太太那里,母亲了解到,小区里还有许多人和她一样,因为要照顾孙子、孙女留在这里,不少老太太都变着法子做事。
二栋的徐老师夫妇退休后晚上在家里办了一个托班;四栋的张奶奶早上会去各栋的楼道里收拾纸皮;十一栋的李奶奶打得一手好麻将,每天送完孩子便到麻将馆打牌,一天还有几十块的进账……
母亲在其中看到了一个特别的职业——群演,一天150块钱,还包接送,这可比老家男工一天的工资还高。母亲不知道群演具体要干什么,但想到有登上银幕的机会,早些年学过唱戏的母亲立马有了兴趣。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仔细捯饬了一番,还戴上了之前说做家务不方便而取下来的金戒指,高高兴兴跟着苗奶奶去赶班车了。接到母亲的消息,是中午十二点过后,她给我拍了一张图片,然后发来语音:“浩子你看,这是剧组的盒饭,有荤有素的,还给一瓶矿泉水。”
担心母亲不适应,我给她拨了视频电话想看看现场情况,却被她挂断,然后给我发来语音,说要开拍了,不跟我聊了。听声音,母亲是开心的,我也就放心了。
那天晚上的饭桌上,母亲不停地给我们讲起她在剧组的见闻。
“那么多衣服啊,用好几个大箱子拉过来,我们自己挑,有些人就穿着自己的衣服,我们要扮舞蹈队,衣服得统一。”
“啧啧啧,有几个身材高挑的阿姨被要求站第一排,还给化妆了呢!”
来广州三年,母亲好像第一次找到了与这个城市相处的方式。后来,母亲接的戏越来越多,扮演的角色越来越丰富,有时候是路人大妈,有时候是餐馆后厨刷盘子的大娘,有一回还演了个古装戏里的粗使婆子。就是这一次粗使婆子,让母亲在一众群演中出了圈。
那场戏是几个老妈子被主演“大小姐”打发走后怀恨在心,在街上偶遇,上去就抓着人打,我母亲饰演的是伺候了大小姐二十年的粗使婆子,忠心不二的老仆人,遇到这种突袭事件需要挤到前排去护主。
导演喊了开机后,一切都按剧本在走,轮到母亲出场时,她也丝毫没含糊,利利索索地扒拉开人群去救主子,可拉着拉着,母亲急了,脸色都变成血红。她急吼吼地将大小姐护在自己身后,然后抹着眼泪问那群打人的老太太:“有你们这么下死手的吗?你们家没有孩子的吗?”
一旁的主演也被我妈这突如其来的演技爆发给怔住了,呆呆地望着她。这场戏,成了母亲的名场面。
再遇到苗奶奶,她告诉我,当时导演在监视器面前坐着,一直夸母亲演出了他想要的那种焦灼感,就连母亲自己加的那几句词儿,导演也交代了要一起剪进去。
出圈后,母亲在“入行”大半年时,第一次接到了带台词的角色,是一部民国戏,剧里需要一个富太太,演男三号的妈妈。
后来母亲无比得意地跟我们炫耀:“还记得头一回,羡慕人家瘦高的老太太能站舞蹈队第一排,没想到我这珠圆玉润的款也有好运。”打那之后,母亲越发铆足了劲儿钻这行了。
很多和母亲一起做群演的老太太,过一段时间后都不见人了,不是子女不允许,就是自己的体力跟不上,母亲这种一直在坚持的,已是罕见。
剧组里面待久了,母亲很快又找到了新的活儿——给群演化妆和改戏服。
在剧组,一些大前景和小前景(就是群演里头靠前排,露全脸的那些人)也是需要化妆的,但很多时候,化妆师会忙不过来,现场就特别乱。
有一回,母亲没忍住,就着化妆师的家伙事,主动上手给那些人化妆,化完了,不知道她从哪儿倒腾来针线,把几件开了缝的群演服装给缝好了。
经此一事,母亲在各大小剧组成了个能干的小老太太,成了在影视城混得最开的群演老太太,甚至还给人介绍过群演活儿。
但好景不长,一场疫情将母亲“蒸蒸日上”的演艺事业逼停,进组的时间越来越少。
没戏的时候,她就自己扒剧,去研究电视里演员的神态和动作表情。她一边模仿着剧中人物的眼神,一边用教导主任的语气说:“就算碰不上带台词的,这态度还是要端正的嘛。”
2022年底,疫情解封,正好赶上春节。
来广州这么多年,母亲统共回去了不到五次,眼下儿子已经上了小学,上学放学都跟校车,我和妻子商量让母亲在老家多待一段日子。
2023年1月27日,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晚上十点多,儿子闹闹睡着后,我和妻子窝在沙发里看恐怖片,门外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谁在扭动门把手。
我眉心一跳,立刻坐直了身子喊:“谁?”话音刚落,门就开了,踏进来一只脚,还有母亲脆生生的回答:“是我!”
广东的一月不算冷,母亲脸上渗着细细密密的汗珠,她笑呵呵地用手抹了一把脸:“你们俩这是什么表情?不欢迎我啊?”
从母亲手里接过那个老式的竹编小箱子,我问她怎么不在老家多住几天。母亲扭头看看我,神秘又略带炫耀地眨着眼说:“刘副导给我打电话了,说有新戏开机,明天就要进组,问我能不能过来帮忙,那我可不得过来,不能耽误事儿啊。”
目光交汇的那一瞬间,我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春梅同志,你可以啊,这是不是成腕儿了?都有导演找了呢!”母亲嗔怒地瞪我一眼,然后爽朗地笑开了。
看着母亲傲娇的样子,我和妻子会心一笑。嘿,这老太太,还真是入迷了!
群演成角,母亲找到新生活
第二天一早,我和妻子送母亲在小区门口坐上了剧组大巴。
回家路上,我们碰到了下楼买菜的苗奶奶。得知母亲再次进组,苗奶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哎呀,你妈这戏瘾大啊!我是没那精神头了,再让我跟着剧组东奔西颠的,可吃不了那苦喽……”
闲聊中,我才得知母亲第一次进组的真实情况。
工作人员交代完后拿了两个大包过来,打开后一股汗臭味扑面而来。老太太们看到脏乱的衣服都不愿上前,不少衣服、鞋子都还沾着泥巴和枯草,母亲强忍着不适换上衣服。
母亲期待的上妆,并不是如何把她们化得好看,而是往脸上抹了一堆不知道什么颜料,甚至为了达到逃难的效果,工作人员还顺手从地上摸了一把灰往她们脸上抹了抹。
好不容易化好妆,却没那么快拍戏,工作人员让大家等着,并特意强调不能把服装脱下来。
这可苦了这群老太太,南方的4月虽然不算酷暑,但温度依旧不低,没有遮阳棚,一群人只能就近找大一些的树荫。没有桌椅,只能席地而坐,却又侵犯了蚂蚁的领地,还遭受蚊子叮咬,这让老太太们坐立不安。
好不容易等到开拍时,老太太们精神都不太好,来回跑动NG了无数次。前后十几个小时的奔波让这群老太太们疲惫不堪。
暮色中,苗奶奶略带愧疚地跟母亲聊起了天,母亲说自己每天只能待在小区里,整日围着孙子转,没有了收入,慢慢地便有了寄人篱下的感觉。
母亲倔强地认为钱跟钱是不一样的,我们赚的钱是我们的,她用自己挣的钱才安心,认为自己还没老到干不动,只要自己还有动手的能力,就不想要别人的救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