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层天台“讨薪本”:质疑她,理解她,成为她
作者: 柴柴上班第一天,刘小米就接待了一组特殊访客:讨债的民工。这几个民工要不到钱,把刘小米带到25层天台。他们站在边缘,大喊道:“不还钱,俺们现在就跳下去。”
上班第一天,被拉上25层天台
2023年5月,刘小米先前就职的广告公司倒闭了,大家都没能如愿要到赔偿,刘小米只好重新编辑简历,四处投递。
几经波折后,朋友介绍刘小米到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据说这家公司在业内排名前三十,但是由于编制受限,刘小米被签到了外包公司名下,说是待遇相同。
岗位是行政专员,还包括了前台的职能,那就是负责接待陌生来访的客人。工位在公司一楼大厅的正中央,大理石台子后面。原本以为工作清闲点,但直到第一组访客到来,刘小米才意识到这份工作并不轻松。
第一组访客是债主。
三个中年人,两男一女,领头的穿蓝色上衣,另一个男人穿的黑色,女人穿灰色上衣。他们的上衣早已被汗渍浸透,裤子上净是灰,鞋底沾满泥巴,像是刚出工地的工人,一嘴淮北地区方言,张口就是:“俺是来要钱的,把欠俺们的钱都还了。”
刘小米打电话给部门主管陈经理,叫他过来处理。随即指了指沙发,叫大哥大姐坐到那里等待:“领导马上过来,请坐在那里稍候。”
不知是不是担忧弄脏沙发,他们并不落座。刘小米给他们倒了三杯茶水。大姐接过茶水,说:“小姑娘,你不要在这干了,这公司连几十万都付不出来,肯定要倒闭了。”
刘小米不好反驳,便微笑着说:“大姐,我领导马上来了。”陈经理到了门口,看到这三个人,神色也紧张了些,拉他们进了邻近的小会议室。谈了些什么,刘小米不知道。
不久之后,陈经理送走他们,出来跟刘小米说:“下次他们再来,你就说明天公司财务会给他们付钱。”刘小米心想,这陈经理人品还挺好,一个行政部主管能帮农民工要到欠薪。
不料一转头,陈经理又交代她:“看住他们,别叫他们往里去就行。不是咱们公司欠钱,是中间的转包人欠了钱,找我们要钱是没道理的。我找人催他们给钱了……唉,现在这房地产行业,真不好干啊。”到底还是踢皮球,刘小米心下了然。
午后,那三位大哥大姐又找了过来,他们比上午更加愤懑,为首的蓝衣大哥吼着问刘小米:“说好的中午打钱,为什么没打?叫你领导出来。”
“领导说明天一定打钱,你们放心,先回去吧。”刘小米心里有点同情他们。
“明天要是不打呢?”大姐问刘小米,“俺们都快活不下去了。”“领导说了明天打钱。”刘小米重复说,“你们就放心吧。”
他们怒火更盛,声音比先前更大,试图闯入里面的办公区,刘小米急忙叫来保安,拦住他们。同时又找陈经理出面。可他不愿意再露面,叫刘小米继续拦住他们即可。
“可他们要是一直在这儿闹呢?”
“你就说明天给他们打钱,不信就让他们闹,累了就都走了。”听陈经理的口气,像是给刘小米传授哄骗孩子的办法。
孩子会撒泼打滚,他们也会。
在刘小米车轱辘话一遍遍敷衍之后,三个人已无耐心,给刘小米撂了狠话:“等着,今天要不到钱,俺们就死在这里。”
刘小米一哆嗦,身子退了退,生怕他们抽出什么刀棍,与自己同归于尽。他们却没理会刘小米,转身径直走进安全通道,去了楼上的天台。
这栋写字楼有二十五层,一百多米高,天台风很大。天台因为暴晒而滚滚发烫,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刘小米万不可能来到这里。三人站在天台边缘,刘小米和保安在不远处站着。
刘小米给陈经理打了电话,他这下也急了:“你和保安先安抚住他们,我报警了,警察马上来。”
“你们领导咋说的?”带头的蓝衣大哥问。
挂了电话,刘小米向他们喊道:“我领导马上来,他肯定有解决方案,你们先过来,死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刘小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心脏突突乱跳,双腿不停颤抖。
说话间,领头的蓝衣大哥往边缘持续靠近,一两步就能跳下楼去。
“你们别走了。”刘小米急得快哭出来,“有什么事情好好商量,想想你们家里人啊。”
“才多少钱啊就闹自杀,不值当啊。”保安也在旁边喊道。“多少钱?几十万啊,干几年也干不出这么多钱,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的,就知道说风凉话。”蓝衣大哥说。保安只好闭嘴。
“叫你们领导还钱,不然俺们现在就跳下去。”蓝衣大哥继续威胁,又挪了挪脚步。
等了挺久,陈经理也没出面,兴许是在催转包人付款。刘小米等不及了,再次拨通陈经理的电话,按下免提键说:“陈经理,大哥大姐马上就要跳楼了,你跟他们说两句吧。”
“再不还钱,俺们就跳了。”灰衣服的女人喊道。陈经理没想到刘小米会这样逼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们先下来,我们今天一定把这事解决了。”
“你别说空话,你能做主就给俺们打钱,你不能做主就换人。过十分钟还没个准话,俺们就跳下去,我活不下去了,你们也别想好好活。”蓝衣大哥喊道。陈经理又沉默了。
花样讨薪局,人均一座“奥斯卡”
刘小米忽然心生一计:“要不这样,今天先给他们打一半儿吧?先给他们点儿盼头。”
蓝衣大哥想了想,说:“就是就是,至少给俺们一点盼头。”
等了一会儿,陈经理开口说:“行吧,今天打一半儿,你叫他们先下来。”“俺们不下去,收到钱俺们再下去。”蓝衣大哥说。
几个人继续僵持了一个多小时,蓝衣大哥打电话找人确认,他打开免提,喊道:“说是钱打过去了,收到了吗?收到了吗?啊?”
“收到了,但是不对啊。”电话那头说。
“哪里不对?”蓝衣大哥问。
“怎么只有一半?”电话那头问。
蓝衣大哥眉头松了:“一半就不错了,今天先付一半,明天给剩下的,这可是俺们用命要到的。”
一行人下了天台,遇到陈经理,蓝衣大哥说:“陈总,说好的明天剩下一半,一定要给啊,不然俺们还来。”
“说实在的,兄弟,”陈经理交了底,“这一半是公司顶着压力给你付的,你们施工那边的钱是转包人欠的,和俺们没啥关系。”
“那边的王总说,他有一百多万质量保证金在你们这里。”蓝衣大哥说。
“一码是一码,不是这样算的。”陈经理继续道,“剩下的钱你们真得找王总。”
“那你们帮俺们催催王总,俺们都是小人物,咋催都没用。”对方撂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陈经理交代保安,给天台上几重锁,不要再让人轻易上来了。回头把刘小米叫到会议室,训斥刘小米怎么乱出主意。
“那好歹是三条人命啊,真要死了,就不是十几万能解决的事儿了。”刘小米想了想,又说,“也不能怪我呀,都怪项目部和财务部那帮人,是他们把锅甩过来给我们……”
“唉,是啊,到底还得我们行政部背锅。”陈经理说。
几天之后,转包方的王总没有付剩下的一半款项。这天早上,那三个熟悉的面孔又来了。他们似乎知道天台上了锁,这回换了一种方式。蓝衣大哥拿着唢呐,灰衣大姐拿着铜锣,黑衣大哥拿着卖菜的扩音器,一场别开生面的三重奏音乐会就在公司大厅上演了。
出于对上次事件的感谢,他们演奏前特此告知刘小米:“小妹,坐好,把耳朵捂上,等会儿可就吵了。”刘小米默默点头,心想,已经来不及通知其他人。
一声超级大的敲锣声开场后,扩音器就开始吱吱地放:“还钱,农民工的血汗钱,还钱,农民工的血汗钱。”随之佐以唢呐的尖锐高音。
同事们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纷纷跑到门口看。还有其他楼层的人跑到大门口围观,被保安一一赶走。
陈经理早已跑了出来,看到这番场景,上前交涉:“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俺们等了好几天了,为什么还不还钱。”蓝衣大哥说。
“再等几天,再等几天,就快了。”陈经理还是原先的一套话术,“我在催王总了,你们再等等。”
料想王总是赖定了,他们才瞄准眼前这家公司。陈经理也不再受威胁:“这样垫钱那就没底了。况且本就和我们公司无关的。你们闹吧,能给一半都不错了,还不知足。”说完甩手走了。
三个人如入无人之地,将乐器的吵闹声放到最大,同事们被折磨得厉害。
陈经理叫来警察,对方才收手,但是不肯走。对于这种经济纠纷,警察并无太多的办法,只是要对方保持克制,走法律途径。
等警察一走,三人又卷土重来。
往后几天,他们每天都会来,每次的交响乐不尽相同,有时带着横幅,写着“还钱”“无良公司”之类的话。陈经理和同事们逐渐麻木,刘小米也渐渐习惯了吵闹。保安要动手赶人,他们就躺地上撒泼,怎么赶也赶不走。
慢慢地,所有人都默许他们在大厅待着。
按照眼下的局势,公司的首要任务是保交楼,谁还有空管这十几万的一笔小债务。
而那三位大哥大姐,在6月过后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改原来讨债行径。他们依旧每天来,但不吵不闹,偶尔在门前的沙发上刷刷手机,要些公司的茶水。
更叫刘小米目瞪口呆的是,几天后他们带来了锅碗瓢盆,还带着菜,一副要定居于此的模样。
蓝衣大哥手里端着锈迹斑斑的电煮锅,一脸严肃地放在了沙发边上,地上立马落了几道沙砾,看起来多半是从工地拿来的生活用品。
他们连接墙上的电源,然后去茶水间洗菜,在里面做午餐。大姐洗好菜端出来,见刘小米正站在那里看,热情地走过来说:“小妹,中午别点外卖了,一起吃吧。”刘小米摆了摆手。
等刘小米中午拿外卖回来,桌上扣着一个瓷碗,掀开是另一个瓷碗,里面装着他们做好的菜。刘小米朝沙发方向望过去,他们三个正歪着休息,似乎很累,手里还扶着讨债的招牌。
往后,他们每天都会做一些菜,荤的少,素的多。每到中午饭点,大姐就趁没人的时候放一碗在刘小米桌上。
他们做的饭菜很可口,那时候刘小米经济不富裕,老公刚刚失业,这样一顿午饭能替刘小米省点小钱。她想,他们也是为了省钱吧。
有一回,刘小米给他们添茶水,问大姐:“大姐,你们最近怎么消停了?”
大姐苦笑两声,说:“别提了,俺们工资还没发。”
“工资?”刘小米问。
“人家请俺们来讨债,但还没给俺们钱。他们说要全款到账,才给发工资。”大姐说。
“你们是讨债公司的?”“是啊。”
原来他们并非债主,而是债主雇的人,负责讨债,按底薪加提成的形式计算收入。可上个月的讨债工资还没有发,所以他们也没有积极性了。
质疑她,理解她,成为她
刘小米一直以为他们是农民工,不料他们是讨债公司的“打手”。如此想来,那天在天台以命威胁,只是他们的表演,他们并不会跳楼,而是在利用刘小米和陈经理的同情心。
知道真相后,刘小米不再跟他们一起吃饭,转而和陈经理商量怎么尽快驱散他们。
陈经理提议,在他们常坐的沙发上动些手脚,然后以他们损坏了公司财产为由叫来警察,再在协商下要求对方不再进入公司。刘小米觉得可行。
这天下班后,陈经理在沙发上动了手脚,第二天只要他们来了坐上去,沙发就会坏掉。这个方法简单,但是十分奏效。
第二天,沙发果然坏了,蹲守的陈经理箭步上去要求赔偿。双方争吵在一起,叫来了警察协调。
他们三人自知理亏,面对警察是有点心虚。陈经理说,可以不追究赔偿,他们稍微松了口气。陈经理马上提出要求:“你们以后不能再进公司了,不然再弄坏啥就必须赔。”
三人看起来没什么心眼,果然服了软,离开了公司。他们还是每天都来,但阵地退到了公司门外。
大姐有时站在门口喊刘小米:“小妹,能不能给俺们倒杯水喝?”手里晃着两个油光发亮的大瓶子。